写什么?怎么写?这两个问题,是每个作家在创作中都必须面对的。当一部作品面世,“写了什么”更受关注,“主题深刻”“情节曲折”“故事感人”,诸如此类评价,会更多地被使用。就像评价一件毛衣“款式新颖、花纹好看”。但是,一件毛衣是怎么织成的?只有把毛衣拿近一些,翻来覆去琢磨,才会发现加针、减针、藏线、换线之处,才会明白编织上一丁点弧度和镂空要花去多少心思。这样研究费时间,但或许更贴近编织者的劳动。
《白鹿原》是一部恢弘的史诗性作品,但它是怎么写成的?不妨将其细读,一章一节,一字一句,用技术的手段,计算那些人物结构,那些情节推进,那些轻重快慢,曾在二十多年前,耗费了陈忠实先生的怎样气力与心血。
1.人物结构:横向与纵向
首先我们来看横向人物结构,也就是家庭与家庭之间的关系。横向结构中存在相互牵制的力量,稳定扎实,不会向一侧随意倾倒。
左右两端为白、鹿两家,矛盾贯穿作品始终,故而相距最远。他们的后代却相互爱恋(白灵与兆鹏兆海),形成吸引力。另外,中间三个家庭也是左拽右拉,总是不让左右两个家庭太远:朱先生与白家是近亲,又是鹿家孩子的老师;鹿三是白家忠实的长工,却和鹿家是同族;冷先生和白鹿两家都是儿女亲家。这样一来,关系网就有了一种平衡感。
这五个家庭中,朱先生和冷先生没有确定的姓名,正好撤了一步,暗示出核心家庭是另外三家。下面是核心家庭关系演变图(鹿三家用“黑娃”的“黑”字指代)。
接着我们来看纵向结构,即代与代之间的关系。白鹿两家的长子和自己父辈的性格存在强烈反差,而恰恰与另一家的父辈形成交换结构。
白鹿两家各有家族传说。白家的“匣子”传说含着不服输的韧劲。鹿兆鹏多次在革命中死里逃生执着不屈,倒像是白家的“匣子”性格。鹿家的“勺勺客”传说,抛弃尊严来换取生存。而白孝文厚着脸皮四处乞讨,又与鹿家“勺勺客”性格不无相仿。两家后人的性格形成一种隐秘的“交换”。
陈忠实并没有止步于此,他还在纵向结构中埋下了父与子的深层关联。这又是一种继承结构:
白嘉轩是封建家族制度的维护者,既遵守礼仪也严执刑罚。白孝文的“官本位”思想,即“国家话语”对“家族话语”的置换。鹿三“交农”和杀死儿媳的行动都体现出硬汉精神。他的儿子黑娃闹革命当土匪,干练刚强。鹿子霖对封建礼法不屑一顾。鹿兆鹏更是叛逆,思想革新,行为超前。此即三个家族的后代对父辈的隐隐继承。
陈忠实明确提到《百年孤独》对他的影响。朱先生和冷先生,一举一动不同凡人。《百年孤独》中也存在两个神秘人物,也有预言的能力。《白鹿原》代与代之间体貌特征相似,性格亦有继承性。《百年孤独》中也是一代代长的像,性格相似,甚至连名字都重复使用——奥雷连诺和阿卡蒂奥。《白鹿原》代与代之间存在性格交换,《百年孤独》中,某些时候,奥雷连诺会和上一代的阿卡蒂奥接近,而阿卡蒂奥又与上一代的奥雷连诺相仿。另外,《白鹿原》里有一个不断让女人死去的男人,《百年孤独》里充满了不断让男人死去的女人。《白鹿原》里三个核心家庭的儿媳妇都是悲剧性死亡,《百年孤独》里核心家庭的女婿们都没有好下场。
陈忠实自己曾说,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最难的是结构,他说“最恰当的结构就是能够负载全部思考和所有人物的那个形式”。作者不相信阶级、政党之间有绝对的壁垒,因此,人物的横向关系中,不同家庭之间爱恨交织,时而紧张时而缓和。作者也决不将历史的变革简单化为线性进程,因此,人物纵向关系中有着复杂的反叛、交换和继承。
而在面对具体人物时,他着力塑造各个侧面使人物圆整。比如白嘉轩,忠厚又精明,进步又保守,宽容又固执:
是风搅雪,卖地纠纷大打出手,矛盾激化,再消融,再发展,再消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映衬法就像平行蒙太奇,两家人的对话、行动、心理、兴衰福祸相映成趣。第16章白孝文堕落恰恰对应鹿兆海衣锦还乡。第29章反过来,白孝文日渐发达,鹿兆海壮烈牺牲。第28章,一边是鹿兆鹏媳妇葬礼,一边是白灵死去托梦。这两个女人的丈夫是同一个人,此处显然是作者刻意制造情节偶合。就连第33章鹿子霖新添了一个长工,叙述者都要让白嘉轩家添一个远方亲戚。读至此处不禁会心一笑。碰撞法和映衬法让两条叙事线索相遇时频频摩擦,分离时隐隐相对,中间始终断不了力,形成了漂亮的结构。
另外,陈忠实很注意强弱相间的叙事技巧。先紧锣密鼓地讲述动人故事,稍作停顿,奇闻轶事接踵而来,接着又略舒缓。如此循环往复,保持了阅读快感。
第1章:白嘉轩数房女人奇异死亡。
第2章:白嘉轩发现灵异的草。引入白鹿传说。第3章:白嘉轩换地计谋步步为营。
第4章:罂粟盛况和朱先生禁烟犁田。第5章:孩子们上学。
到这儿叙事节奏慢下来,文字轻松快乐。接下来又绷紧弦儿。
第6章:几个孩子因可怕的四六风丧生。朱先生孤身喝退清军。
第7章:交农起事浩浩荡荡。
第8章:天狗的耸人传闻。白嘉轩整治赌鬼烟鬼。
第9章:黑娃动人情事。
第10章:白家婚事和鹿家婚事。
孩子们上学了、结婚了,叙述者都是慢慢叙述。好景不长,宁静被打破。
第11章:白腿子射击表演。黑娃放火。枪毙白狼。
第12章:白腿子仓惶逃走。兆海、白灵扔铜元决定党派。
第13章:铡人,砸祠堂,穿寿衣,倒稀粪等激进暴力。
第14章:鹿兆鹏死里逃生。贺老大咬舌而死。第15章:黑娃逃跑。鹿子霖和小娥偷情。白嘉轩惩罚狗蛋和小娥。
第16章:孝文被小娥勾引。白嘉轩和鹿子霖家都遭土匪抢劫。
11-16章,暴力、死亡、偷情、抢劫频频出现,情感一直处在激越之中,不断被推波助澜,几至高潮。终于在第17章白嘉轩病后的休息中渐渐平歇下来。
第17章前半部:白嘉轩召开家庭会议。这段家庭会议非常及时地起到了调节情感烈度的作用。没有这一段,后面的高潮则不易推进。第17章后半部:白嘉轩发觉孝文和小娥奸情,这是摧毁性的打击。17章恰巧是全书34章的中间部分。作者在这一章做了情感的迂回、转折,前半部分是对之前激越情感的稍为冷却,积聚力量,冲向后半部分的更高峰。小说至17章后半部分,达到高潮。
第18章:罕见的年馑降临。第19章:孝文濒死复生。
第20章:黑娃准备复仇,惊遇事情真相——自己父亲杀死了小娥。
第21章:大拇指跌宕情事及杀人潜逃。第22章:兆鹏再次脱险。
第23章:白灵退婚条激怒白嘉轩。
第24章:白灵和鹿兆鹏的城中生活。节奏稍缓。在这里,作者有意描绘了乱世乱城中一块小小的静土。这一段为后面瘟疫的爆发积聚情感力量。
第25章:瘟疫降临。人们陆续死亡。鹿三被附身。第26章:烧小娥。
第27章:黑娃越狱。白家夜半遭查。
第28章:子霖媳妇疯。白灵死时为家人托梦。第29章:鹿兆海死。烧日寇毛发。
第30章:黑娃回乡探视。鹿三静静辞世。
作者有意刹住情感。并没有用激越的词汇叙写鹿三的死亡,而是稳稳的安静描绘。
第31章:兆海妻子突然出现。白嘉轩精心策划“借种”。
第32章:朱先生有预见的死去。出灵盛况。预言在后来神奇应验。
第33章:勺勺客的“卖尻子”历史。
第34章:黑娃被捕,枪决。白嘉轩瞎眼。鹿子霖先疯,然后死去。
回顾整部小说,第5章、第10章、第17章的前半部分、第24章、第30章——这5段文字的适时插入,让紧绷的弦子略微回了点劲儿,蓄势待发,为下一个高潮做好准备。这样的张弛有度,保证了作品的激情和弹性。
中国古代话本小说的特殊传播形式,决定了小说必须以情节跌宕来吸引听众。中国作家或多或少师法于此。《白鹿原》中的线索碰撞映衬法,情节强度强弱相间法都吸纳了古典小说讲故事的种种妙技。另外,叙述者让意象(白鹿)反复重现,也常常设计对偶式的故事段:鹿兆鹏的两个媳妇几乎同一天死去。黑娃和他义结金兰的兄弟“大拇指”的情事肇起都有触碰女人腰的细节,都与饭食相关。黑娃的媳妇(田小娥)和“大拇指”的死态几乎同出一辙。白嘉轩这辈子遭遇的两处身体残疾(腰折,眼瞎)都是因为黑娃,等等。这些情节设置都是古代小说中常用的方法。
3.作者倾向:速度与视角
《白鹿原》时间跨度较大,叙述者常常只能进行概略型叙述。而他对于偏爱的人物,描绘的速度则慢得多。
第5章五个孩子同进学堂,念书情节共计三千余字,有关黑娃一人的文字超过两千五百字;第9章专辟一章讲黑娃情事,这种待遇别的人物都没有享受过;第15章黑娃回家探小娥用的是场景同步描述,语速慢;第16章黑娃恶战,逃亡,进土匪窝,多用对话来延缓速度,不乏细节铺陈;第20章黑娃返村准备报仇,也用同样技巧,尽量写对话写动作,成为小说中难得的场景式描写;第31章黑娃小两口过起安逸日子,作者细细描绘他们做水饭的过程。他对黑娃的偏爱非我臆测,有他自己的话为证:“我老陈倒想让他(黑娃)当,可历史不给他机会。土匪咋能当一部历史正剧的A
角呢?”
又如,同是白家的孩子,孝义降生只有一句话带过。而白灵降生,我们看到了仙草的阵痛,百灵子鸣叫,白嘉轩的关爱等等。接下来,白灵认干大,白灵满月摆宴,白灵童年趣事,这些兴味盎然的情节在关于孝义的描述里统统找不到。第28章中叙述者用了近五百字不停歇地写下白灵叫骂的话语,成为整部小说中最长的一段独语。
表面上看起来,白家和鹿家均为主线。但当同一件事降临到两家中时,叙述速度的差异就流露出了他对鹿家的轻视。第16章,七百多字讲述白家遭劫,三百多字讲述鹿家遭劫(尽管鹿家境况更惨,白嘉轩只是折了腰,鹿泰恒却被整死。)又如第18章伐马角求雨,鹿子霖和白嘉轩都上阵。一百字描写鹿子霖,六百字描写白嘉轩。整部小说仅为鹿家做了唯一一次缓慢的叙述,即第33章鹿家宗族故事——一个靠“卖尻子”发财的故事。五千多字的篇幅与故事的本质两相对照,显然是叙述者有意讽刺。
此处慢速叙述是对人物的鄙夷,另一处慢速叙述则表达对人物的尊敬。第32章,三千多字专写朱先生为编修县志一事和别人进行的对话,旨在体现朱先生专注学术的精神。接下来朱先生剃头,死去后的出灵,全部用场景式同步描写。在缓慢的速度中饱含凝重和敬意。
叙事速度能够体现作者对人物情感的浓淡差异。叙事视角也能体现作家的偏倚。这部作品是全知视角,叙述者可以进入任何人的内心。在叙事学理论中,进入人物内心时如果使用符合人物身份和口气的语汇,我们称之为“内部聚焦”;如果使用的依然是叙述者的一套语汇,即便是在描述人物内心活动,我们也称之为“外部聚焦”。
《白鹿原》的叙述者大量采用外部聚焦方式,用自己的话对人物内心进行转述,仅仅对几个有限的人物在有限的情境使用内部聚焦。稀有的内部聚焦方式,有着特别意味——是什么熄灭了叙述者快速叙讲故事的强烈欲望,心甘情愿地延宕?又是什么让他微笑着放弃了自己的话语权,静静地等待着人物的释放?
作者对黑娃使用的内部聚焦最多。黑娃第一次出场是在第5章,5个孩子一同上学,作者惟对黑娃使用了内部聚焦,展示他的内心活动,没有描绘其他4个孩子的心理。黒娃一出场就享受了这种特别的礼遇。第9章的内部聚焦最密集,一章之中出现5处,全是对黑娃的心理描写,没有别人。有趣的是,第10章出现了白嘉轩和黑娃的对话场景。作者对白嘉轩的语言和神情做了外部描述,没有进入内部视角。而对黑娃,不仅进入了内部视角,也使用了内部聚焦。“黑娃吃惊地盯着白嘉轩,已经没有不丢开她的任何托词和借口了。”
类似的反差在第11章也存在。黑娃和鹿兆鹏进行对话,叙述者这样刻画黑娃心理:“堂堂的白鹿仓第一保障所乡约鹿子霖的儿子,白鹿镇县立初级小学的校长鹿兆鹏怎么会想到要烧驻军的粮台?他家的粮食虽然也交了,但决不会像穷汉家为下锅之米煎熬吧?他做先生当校长挣的是县府发的硬洋与粮台屁不相干,文文雅雅的先生人儿怎么想到要干这种纵火烧粮无疑属于土匪暴动的行径?”相比之下,对鹿兆鹏此处的描写只有“不介意地说”、“慷慨激昂地说”、“直率地说”这一类外部描写的词语,没有进入鹿兆鹏内心。
黑娃是最受宠爱的角色。他在这部作品里享受了最多的逆时序,最慢的叙述速度,现在他又被给予了最多的内部聚焦。受宠爱的角色更易得到“内聚焦”的礼遇,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然而下面的例证却正与此相反。
两位悲剧性的女性——兆鹏媳妇和田小娥,前者得不到男性的关爱,后者被迫周旋于太多的男人中而被害。关于兆鹏媳妇的文字较少,故事情节也比较单一,而田小娥占去的笔墨是所有女性中最多的,故事情节也曲折复杂。在描写这两位女性的心理时,叙述者屡屡进入兆鹏媳妇的内心,有时使用内部聚焦,有时使用外部聚焦。按常理推断,黒娃比别人享有更多的内部聚焦,田小娥也应该享有比兆鹏媳妇还多的内部聚焦才对。然而,关于田小娥的词句却找不到一处内部聚焦。这是奇怪的,似乎与叙述者对田小娥的重视程度不符合。
譬如,第10章叙写兆鹏媳妇对丈夫的思念,叙述者交替使用内聚焦与外聚焦手法进入兆鹏媳妇内心。同是丈夫离家日久,田小娥身处孤窑,比兆鹏媳妇的日子更为凄清,但叙述者却没有一词半句描写她的心理活动。须知,田小娥的丈夫是黑娃,是叙述者特别喜爱的一个人物。田小娥和黑娃的感情是作品中最为奔放的情感。如此重要的两个人物,如此重要的一段感情,叙述者却居然从没流露过这个女人对男人的思念,这在非重要人物兆鹏媳妇对丈夫思念之情的映衬下,就更显出了有意的空白。
再如第28章,兆鹏媳妇死去之前,叙述者对她的心理做了外部聚焦的描写。可在田小娥死去时,完全是纯外部叙述,不进入她的内心。就连外部聚焦式的心理都没有舍得用一句,就让她那样死去了。她是被人杀死的,她在死前一刹那想了什么,我们无从知道,不禁心生凄凉。
回溯田小娥的一生——她曾和黒娃偷情,曾经勾引白孝文,曾经在众人面前被刺棘鞭打,曾经尿在鹿子霖的脸上报复他——那么多情节缠绕着她,我们却只能看到她的行动,看不到她的内心。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只知道她这样做了,而且是不得不这样做了。与其说她的心理描写阙如,不如说她的内心活动在外部世界面前根本就是无力的。这种阙如愈发显得她是一个被动的人,被命运调遣着,她的抗争显示出一种无力的悲剧。
田小娥和鹿兆鹏媳妇享有的内部聚焦比例的差异,和我们刚才所说的“内部聚焦是一种偏爱”不同,这里的设置是一种与对人物偏好程度相反的安排。这种安排是鲜见的。我认为,陈忠实在田小娥这个人物身上有意放弃内聚焦的描写方式,有其独特的考虑。他在聚焦运用上有了自己的创新——用外部聚焦凸现人物悲剧,这是值得称赞的一种技巧。
在整个细读过程中,可以看到陈忠实先生借鉴中外小说的多种技巧,费心调整人物布局,控制情节疏密,并在速度和聚焦变化中显示出他对某些人物的偏爱。就如同辨识一件毛衣的编织过程,我尽量一针一线,缓慢辨认陈忠实先生的辛苦之处,这种方法有些笨拙,但于我却有一种踏实之感,惟愿不要偏离先生的本意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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