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斑（上）

外面大雨，儿子支离破碎的琴声在屋里响起，一个开头弹了好几遍还是弹不连贯。徐缓靠在沙发上，干巴巴地对着这个小小的背影，她连五线谱都不认识，说不上是监督还是陪伴，只是出于习惯。

弹好琴，儿子提出要看一会儿电视，徐缓答应了，换成刘进，一定会说：“赶紧睡觉去，周末再看。”儿子跳上沙发，抱着一只平板，蜷缩角落里，脸上很快浮出笑容。

家里的电视开着，可她一个画面也没看进去。打开手机，新闻推送跳出来：本月N市房价又上涨三个百分点；某女星出轨小鲜肉，网友直呼辣眼睛。她点开后者，连带把隐隐绰绰的视频也给看了，竟然有些失望。

刘进总在十点到家，从单位到家，要换乘地铁，步行一公里多。徐缓把一盘炒鸡蛋和一盘油焖饺子端出来，刘进刚好进屋。他就着可乐，大声咀嚼。像平时一样，吃完还能打会儿魔兽，在十二点之前上床睡觉。

“今天房子怎么样？”刘进目不转睛地对着电视屏幕，一个女星正在学赵本山的小品。

“挑毛病呗，能这么好卖！” 徐缓下意识地拨弄了下刘海，让它更均匀地覆盖在额头上。

他们在市区的那套房子，被人看了上十次也没能出手，徐缓已有点厌烦。常常要对着陌生电话解释很久：墙壁上为何有明显裂痕？客厅怎么装的地砖而不是好拆卸的复合地板？房间实木家具货真价实的样子？……总之从中介嘴里说出来，买主们是不信的，一定要亲自问到卖家，在二次解释中，把自己的怀疑加深一遍，然后果断放弃。徐缓从来没想到，来N城十二年，已经坐拥两套房产，很快会变成三套。

刘进搜刮完最后一块炒鸡蛋，目光还沉浸在那个女星的模仿秀中，“价格是不是再降一点比较好？”

“今天姐陪我去的，说价格并不高。”说起来，姐姐这次也站在刘进那一边，觉得卖掉这一套，换成两套小的，贷款一百多万，简直英明。或许他们根本是一类人。记得姐姐苦学六年拿下注册会计师时，异常平静，徐缓在一旁帮其幻想辞职、跳槽、高就，姐姐只是慢悠悠地说：“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她还在原来的单位里，拿着一个月五千块的工资，谨慎地把证书挂在了一家会计事务所，拿一点象征性的回报，与此同时，接的活比原来高级了，但收入也不至于从根本上改善生活。她喜欢这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对改善生活又野心勃勃，只是苦于枕边人总是原地踏步，不止一次对徐缓抱怨：“都40出头了，还是个科员，平时还比谁都忙，不知忙的啥。”

“今晚你还和儿子睡吧？”徐缓像是要确定什么。

“嗯。”

以前刘进也常陪儿子睡，她没觉得不妥。最近，她突然有些害怕得到对方否定的答案。离婚证和结婚证正并排躺在床头柜子里，离婚证的银色字体，倒像是结婚证上金色的蜕变，揭开了婚姻的本质。自己曾买过的镀金项链，戴的时候不小心呵护，接触到了不同成分的液体，表面慢慢剥落，露出了黯淡的里子，或许因为成色不足而禁不住考验。她觉得自己成了廉价的人。

在离婚协议处，居然碰到了刘进的两个同事，其中一个女人和徐缓并不熟，很主动地凑过来：“我们这办了以后要抓紧买了，听说过几个月政策还要紧，到时候要离婚两年以上才能搞定。”徐缓挤出一个笑容以表感谢，避免了说“谢谢”的尴尬。那女人回过头去，又和丈夫说着什么，突然就笑了起来，在闹哄哄的等候大厅也不觉突兀。“反正是假的。”丈夫和没事人一样，拿这句大实话安慰她，不过语气会有不同。有时带着感叹，一副时运不济的样子。有时带着嘲笑，不过是为了更好的明天。更多是满不在乎，认识妻子二十年，大概知道对方的梗，从一个理科生的眼睛看过去，除了矫情，还有什么呢。

模仿秀终于结束了，看徐缓没有起身，刘进把碗收进了厨房，“要不降两万吧？”

没有应答。毕竟只有九十天的时效性，办完离婚手续已经十几天了，购房证明没有开，旧房子没有卖掉，新房差不多看好了，但随时会有变数。

徐缓前几天去开购房证明的时候，比开门时间晚了十分钟，队伍已经排到了大厅之外十几米。对面的网红奶茶店，队伍也和长龙一样，能听见黄牛叫卖的声音：“只要三十元一杯啦。”一些人为了节约时间买了高价的，还有不少人不在乎等待。她觉得嘴巴有点渴，朝对面挥挥手，模样看起来和普通奶茶没什么两样，也没有同事说的那么好喝。前面的大妈回头望望，一副嫌弃她不会过日子的表情。 没排到自己，已经憋了一肚子尿，只有厚着脸皮请一位路人替她排了三分钟，事后又说尽了感谢。终于轮到，窗口传出一个声音：“要等你的房子卖出之后，才能够开具购房证明，然后再买。”

刘进有些内疚，提出下次自己去排。“算了，你请假一天扣一千。”徐缓不愿意这样恶毒，但不得不说。她其实还想说：“去超市为了省下五块钱停车费，你宁愿让我们娘俩陪着你负重走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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