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晴丝

初遇“袅晴丝”这三个字，是在汤显祖的《牡丹亭》里，“袅晴丝 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当时，就觉得这词美，读起来满口生香，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也只有这样美的词，才配得上这花媚草青水润的春，而这春色也撩起了杜丽娘的春心，唤起了她对爱情的念想，这念想，是雨后疯长的春笋，明艳直率，无畏生长。

一直琢磨，这“袅晴丝”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形容春光如线，一丝一丝入花入树，可又不像，袅是窈窕的姿态，有曲线的，形容春光不太贴切；又或者像某些学者解释的，是春虫吐的丝被风吹得飘飘摇摇的，似乎也不妥当，被虫丝羁绊的春不能表现春天的美。然而，当有一天漫步在江南的湖边，看见柳枝在微风中婀娜摆动， 就笃信，“袅晴丝”说的是这依依的杨柳。

一直认为，柳树是所有树木中最有女性气质的，披着小小的叶子，就那么安静地低垂着，无论是临水独立，还是参差玉立，她们都是那样的典雅和内敛，好像被害羞击中似的，在来来去去的春风中低着头，将满腹的心思藏在浓浓的绿色中。当然，也是骄傲的，她们知道自己碧色可人，所以，也从不吝啬与春风婆娑起舞的脚步。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心伤悲，莫知我哀”，两千年前先民所咏唱的民歌，里面透着痛彻心扉离别的悲伤。这是《诗经·小雅·采薇》篇里的诗句，写的是战后幸存的征人，于归家途中抚今追昔的感慨。离家时门前的枝条青翠，随风飘拂，好似依依不舍似的，而今，几经寒暑归来却是雨雪纷飞，几多凄凉！一个征夫的伤口裸露在诗经的章节里。看来，多少王者的沙场战功，都抵不上征夫们这一声幽幽的叹息，而这株小小的杨柳，见证了征夫离别家乡时的依依惜别之情。

也许是受《诗经·小雅·采薇》诗句的影响，杨柳的意象似乎就与离别的情怀交织在一起，离别的泪光闪闪烁烁，映亮了随后千年的光阴。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游子见到杨柳总会想起远方的故乡，而听见《折杨柳》的曲调，更会让人黯然神伤。李白也写过，“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不知是谁在夜里吹起了杨柳曲，曲调兜兜转转，在远行的人心头萦绕，而思绪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徘徊，无法入眠。

在我看来，杨柳和离别联系在一起，还是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柳”与“留”谐音。以前，人们在离别时，通常都要折柳送别，以表达殷勤挽留的情意。折柳送别，这种风俗在唐朝最为盛行，灞桥是由长安东去的必经之路，人们通常在此离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因此，灞桥又被称为销魂桥。几年前，在西安灞桥游玩时，是见识过灞桥杨柳的，河岸两边的杨柳娴静地伫立着，而桥下那不知流淌多少岁月的河水，仍悄无声息地流着。飘落其上的柳叶，随着河水，无声的流去，随着河水流去的还有那些光阴和人。曾有多少远行的脚步，多少远飞的心，在此经过，而这一切，都是灞桥的杨柳所不能挽留的，就像我们不能挽留美好的过往，不能挽留那些注定不能停留的情意。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离别好像总是伴随着悲伤。其实，在每一个杨柳依依的桥边，在每一个想留不能留的背影里，都停留着期待再次重逢的热切目光，于是，折柳送别，不再仅仅是离别的哀伤，更成了等待和思念归人的赤诚。

因为离别，所以重逢。

□赵文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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