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钥匙
□马步升
我有一个纸盒,里面存有许多旧钥匙,这都是曾经与我有过亲密关系的老朋友,只是因为情形的改变,它们一个个或光荣或无奈地退出我的生活了。可我不忍心丢弃它们,专门为它们辟出一隅之地,供养起来。过一段时间,我总会情不自禁地看看它们。看见它们,就像看见了一个个久违的老朋友,也如同看见了自己人生旅程中的一串串脚印,获得的亲切和踏实是无以言表的。
旧钥匙很多,我大概都能记起它们究竟属于哪扇门、哪把锁上的,也能记起它们与我产生过的具体关系,但正如朋友有远近亲疏,旧钥匙也同样有彼此之别。有三把旧钥匙,每当我看见它们,心里总会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有温暖,有伤感,还有动力。
一把是老家的家门上的,童年、少年时,家里常常剩下我一个人,放学回来,无论是黄昏,还是半夜三更,父亲常常还没有歇工回家,我用那把钥匙打开屋门,总有一份或精致或粗糙的饭温在锅里,这时,我感受到的是家的温暖和安全。虽然是一个一贫如洗的家,可这也是家呀,而进入这个家的方法便是,用这把钥匙打开这把锁,这把钥匙便也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后来,父亲去世了,老宅也废弃了,这把钥匙便成为老家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品。每次拿起这把钥匙,时隔多少年了,老家又在千里之外,我还有一种打开家门的温暖。
还有一把钥匙是我参加工作后,单位分给我的那间单身宿舍门上的。我曾经为拥有这样一把钥匙自豪过,激动过,因为钥匙告诉我,我已是一名国家干部了,只要钥匙在手,我便有事干,有饭吃,我知道获得这份工作是多么的艰难,于是,为了这把钥匙,我便拼命工作,夜以继日。这是一栋单面二层简易办公楼,我在这间12平方米的房间里,工作,读书,写作,娶妻生子,苦苦乐乐。那是我自己的家呀,虽简陋狭小,却属于我自己。后来,这栋楼拆了,楼房我没办法留住,而失效的旧钥匙永远属于我。
另一把钥匙是自行车上的,那是一辆五羊牌自行车,刚参加工作那几年的每天午后,我骑着它,在郊区农村飞驰,一连几年,很少间断,几十公里范围的农村,自行车能到的地方我都到了。我住在城市,对农村依然保持着亲密接触,所见所闻会时常提醒我,需要我做的事情很多,我不可有半点懈怠。我骑着这辆自行车,走了一趟陕甘宁蒙,行程数千公里,在那趟艰苦的旅程中,每天最让我担心的是自行车坏在沙漠中,它坏过几次,却都坏在了大路上。它是一辆通情达理的自行车。回家后,它还能骑,但我不忍再骑它了,我想找个闲地安置下来,作为人生永久的纪念。可是,在一个晚上,这辆自行车让贼偷了,留给我的只是一把钥匙。
凡是值得我们上锁的东西,是因为它们对我们有价值。可物件有过期的时候,人有老、有死的时候,我们就记住承载于物件上的故事、情感和记忆。而这仍然是需要用钥匙打开的,也就是说,物件失去了价值,对它们的记忆仍是有价值的,它们会时时警醒我们,人生苦短,多做一些让他人和自己能记住的有意义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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