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心底的记忆

刻在心底的记忆

□蹇勇德

父亲离去的很多年里，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却不知该从哪里起笔，因而常陷于当初同父亲交流太少的愧悔中。如今自己也年过半百，倏尔之间老之将至，洞悉世情渐深，对父亲的那些记忆才理出一些头绪。

一

我的家乡在大巴山区的偏远乡村，父亲算是那个时代的幸运者，年招工到玉门油矿工作。小时候，父亲在甘肃，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在四川。有限的探亲假期，往来路上至少要耗去天，在家的日子自然多不了，况且还不是每年都能回来。直到我十多岁时，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屈指可数。

那时，虽然见得极少，但父亲的形象在心中却极为崇高：家中一切开销都来自父亲的汇款，一切难题都要靠父亲出面解决。至今还印象极深的是八角钱学费的事件。

我小学时上的是一所大队办的民办学校，学生交的学费就是老师的工资，因而老师对这事儿特别重视，临近期末时催交的力度骤增。事隔多年，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时的学费是八角钱，可家里急切间却硬是拿不出这笔“巨款”。于是乎，老师为了催款，放学之后把欠费学生都留下来。当然，老师的话也入情入理：我要靠这钱养家糊口，而且也没法挨家上门去收，只能请你们回去向家长反映。

老师要各位同学表态，那些口齿伶俐的同学纷纷给出了合理的说法或慷慨保证，而笨嘴拙舌的我却无言以对，最后是眼中滚动的泪水帮着过关，获许第二天给出答案。回到家中，万般委屈一齐涌上心头，躲到墙角哭着哭着竟至惊动了全家，最后奶奶的说法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爸爸回来就交费。

第二天，我照着这个口径回复老师。老师皱着眉头问，你爸爸啥时候能回来？极不善于撒谎的我硬着头皮说，过几天就回来。然而，两天后放学回到家里，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竟然在屋里坐着。以前每次父亲回家都要先寄信来，这一回不知为何不期而至。

次日，我将父亲给我的学费紧紧攥在手心带到学校交给老师。那一刻，心中充满了说了话就算数的自豪。

年初，我们一家获得了一次重大机遇：全家迁至玉门。由此告别了大巴山里的小村，前往祁连山中的小城。不料，初次出远门的我严重晕车，呕吐不已，父亲忙着不停地收拾，后来干脆抱着我坐到靠近车门的地方，我依在父亲怀里迷迷糊糊睡着了。

二

在玉门旧城的石油公园，有一尊铁人塑像，典型的石油工人形象：头戴前进帽，身穿油衣，肩披棉袄，手握管钳，凝视远方。铁人王进喜的那一身装束，是我印象中石油工人的标配。

每次看到那尊雕像，我总要想起父亲。初到玉门，我注意到父亲不大的宿舍里，除了一张床，便是一个木柜子，柜子三分之二的空间用于放那些污渍斑斑的“油衣”——四季换穿的工作服。另外三分之一的空间则放着两套净衣，其中一条“涤卡”布的裤子已经穿了年。柜子上方摆着一排页面已经发黄的石油技术书籍。父亲当时的全部财产也就那些了。

当时幼小的我只是奇怪，父亲屋里东西怎么那么少？却未能理解其中隐藏的解读父亲精神世界的“密码”。

那时，常有年轻同事来找父亲请教一些技术问题。父亲总是热情接待，耐心讲解。后来，我从父亲的同事口中，听到一些过去的旧事，才知道父亲的那些本事是特殊年代，别人忙着搞运动时学的。当年别人都“下班”走了，父亲和另外一个同志留下来继续干活，一手过硬的电焊技术就是那样练出来的。

过了几年，父亲当了单位的领导，但逢年过节常常值班，平时半夜三更也常有人来家中敲门，叫父亲去解决生产中的问题。有一回睡到半夜突听“哐”的一声，门被推开了，全家都被惊醒，推门者也吓了一大跳。原来是生产中又出现问题，同事来找父亲搬“救兵”，急切间用力过猛，把门锁推坏了。父亲二话没说，穿上衣服就跟来人一起走了，直到天亮我上学时还没回来。

上高中时，有一回到同学家去玩，同学的哥哥与父亲是一个单位的同事。他说：你父亲当先进，我绝对没意见！挖管线沟，额头上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他就是不肯歇一会儿……

三

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家乡一位比我年长几岁的亲戚来信，讲了分家的事情。但有一点令我很愤怒，他在表达不满时，对其母亲语多不恭。当时气盛的我，当即以自己的名义写了一封信，表示了批评之意。后来，那位亲戚来信问父亲，我的信是不是父亲的授权，如果不是，他表示很难接受。我不知道父亲是怎样回答的，但父亲对于我的鲁莽，却没有一个字的批评。

我上大学以后就一直在外地。上世纪八十年代，通讯联系的方式全靠书信。我定期写信的内容，除了问候之外，大抵说说遇到的一些琐碎小事，顺带吐槽一下食堂的伙食。

假期回家时，我发现那些极乏味的书信对父母却极为珍贵，不识字的母亲甚至能说出其中的内容，尤其是关于伙食的情形。显然，父亲把每封信都念给母亲听过。于是我更加认真地定期写信。然而一场书信风波，却让我极受震撼。

那天中午，回到宿舍看到桌上有一封信，一看字迹就知是父亲写的，但读了几句，头上的汗就出来了。信中的情绪之愤怒、措辞之严厉前所未有。我至今还记得其中一句：“我们会伤心的！”我反复读了几遍，才弄清楚父亲为什么发那么大的火。原来是很久未收到我的信了。

蒙了好一阵子，我才终于想明白事情的原委。半个月前的一天，一位在同城工作的同学来找我，他说家中有事要请假回去一趟，并坚决表示也要到我家去看看，问我有什么需要代办的事。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以后他仍不罢休，大有不帮我办点事就有负此行的意思。我拗不过他，便把刚写好的一封家信托他带上。

一定是这家伙没把信带到！

我赶紧给父母写了回信，说明了事情的真相，并作了诚恳的自我批评。我感到十分自责，决定自罚当天少吃一餐。谁叫我要轻信别人呢？

从那以后，我对口头上极度热情的人总是充满了警惕。

四

我生活比较低能，直到现在也没独立给自己买过衣服。结婚以前，每年回家，父亲操心的头等大事就是让母亲带着我去置办一套新装。

工作的第一个月，我领到.5元工资，脑子忽然开窍了：我该向父母孝敬点什么。过了几个月，经过积攒，有了一定的经济实力，便把心动化作了行动。

父亲年轻时有过喝醉的经历，后来就彻底戒酒了，唯一的嗜好是抽烟。从不抽烟的我，决定给父亲买两条好烟，至于什么烟好，我还找行家专门作了请教。

给母亲买点什么呢？我思量了一番，决定买件羊毛衫。这是我唯一一次独立购买服装，毫无经验的我转了几处商场，终于花多元买了一件，兴冲冲跑到邮局寄回家中。几天后，我收到父亲热情洋溢的来信，字里行间充满了喜悦，我心中也充满了成就感。但读着读着，我愣住了。信中说，母亲极为高兴，最后决定把那件羊毛衫给父亲穿。我半天才反应过来，对自己的购物能力彻底丧失了信心。过年时回到家中，我发现给父亲买的烟，父亲自己舍不得抽，一律留着招待客人。

于是，我做了一个当时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以后直接给钱。

然而，自那以后，不论我寄了多少钱，虽能从父亲的来信中看出喜悦感，却再也没有那样热情洋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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