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伟基
小山村的清晨,炊烟袅袅,晨雾还未散尽,东方的云渐渐红起来了,太阳即将从东山洼升起。大街上响起阵阵熟悉的木梆声,这是早晨放牛的信号。养牛人家陆续把牛从家里放出来,赶进大牛群。
看牛者是个30多岁的外地人,据说是来自西部地区。村民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杜,所以都喊他老杜。老杜不在场时,人们提起他就说“看牛嘞老杜”。蓬莱本地习惯称西部地区来的人为“西府来儿”,因此又称老杜为“西府来儿老杜”。日本人侵占家乡的第二年,即1939年,老杜便来到村里干看牛的营生。
老杜高高的个子,身材魁梧,黑红脸面,浓眉大眼,两只大手如小蒲扇一般,走起路来一溜风,脚下咚咚作响。他说话的口音有些特别,与本地人大不相同,比如“我”字,他说“è”,“老婆”(妻子)他说“婆姨”。老杜性格内向,平时少言寡语,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与村民相处甚好。
村子西边远处有道山沟,称为西沟。西沟旁边有一大块平地,早年被主人辟为菜园,并在菜园里用山石垒了两间小草房(村民们称为西沟小房),房内有炕和灶。一是为了放置菜园里的家什儿,二是便于在里面歇息。为了浇菜和饮用,主人在园内挖了一眼小水井,井虽不深,但四季不枯,水质倒也甘甜。有一年冬天,村里一女子因苦于生计,竟跑到西沟小房里上吊自尽。后来,在村里经常听到一些菜园闹鬼的传闻。从此,菜园及小房便成为不祥之处,主人便弃园改种庄稼,小房也被闲置起来。平时村里人很少到那里去,偶尔路过时也是绕道而行,避之唯恐不及。
老杜来到村里后,要找一个安身的住处。村里倒有几处闲房,老杜都未看好,唯独相中西沟的小房。与房主商议,房主很痛快地答应了。“闲着也是闲着,你不嫌弃就行,住进去有了人气和烟火,房子撑的年数还能长些,不然很快就磓(duī塌)了。”房主人说。老杜住进去后,征得房主的同意,在后墙上开了一个窗户,说是为了夏天通风凉快。窗外是一个山坡,山坡上有个小树林,长满了松树、柞树、洋槐及荆棘灌木。树林中有一条小山路,可通往西北方向的一座大山。
别看老杜是个看牛人,爱好却很广泛。平时喜欢看书、练功、吹笛子,还懂医术。上山放牛时他总要带本书,腰上别一支竹笛,一边放牛一边看书。有时也会吹吹笛子,他最爱吹的曲子是《满江红》和《苏武牧羊》。吹着吹着,他会放下笛子,唱起《满江红》———“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有人说他看的是武术书,有人说他看的是医书,也有人说都不是,看的是《岳飞传》。不管读的是什么书,反正他通晓古今中外很多事,大都是乡村人闻所未闻的。
西沟小房因为老杜的入住,村民们也不再忌讳了。每逢下雨坏天不能上山放牛时,许多人尤其是年轻人和小孩儿,便来到小房听老杜讲《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以及岳飞、文天祥、杨家将的故事。有时候也讲孙中山的故事。闲暇时,他喜欢教孩子们练武术,看牛棍成了他的“兵器”,耍起来呜呜作响,两三人近他不得。他的医术也很高超,而且人畜皆通。村民有了病,找他把把脉,配几服中药,便药到病除,而且分文不取。有一年,我家的大黄牛在山上跌断了腿,乡邻们帮忙用轿杠抬回家来。老杜硬是用一双大手把断骨复好位,再在外面绑上夹板,又灌了几服草药,牛很快便康复,能走路干活了。说来也怪,看牛人竟能与教书先生交上朋友。村里学堂的教书先生是本地人,姓于,人们尊称他于先生。老杜与于先生仿佛一见如故,交往甚密。雨天不能外出放牛时,老杜有时会到学堂坐坐,与于先生谈古论今,甚是投机。偶尔于先生也请老杜给学生讲历史故事,老杜讲得兴致勃勃,学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晚上于先生也会到西沟小房去,两人一边下象棋,一边攀谈,一谈就是多半夜。
一天傍晚,村里的几个孩子相约,一同跑到西沟小房,要听老杜再讲《西游记》的下回。推门进屋,见有一女人坐在里面,身上戴着重孝,说话也是一口“西府来儿”腔调。两人见孩子们进来,都急忙拭去脸上的泪水。老杜讪讪地说:“孩子们,真对不起,今天叔叔有事,等以后再给你们讲,行吗?”孩子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小屋。走到外边,只听那戴孝的女人说:“咱大(爹爹)死得惨啊!临终前他让我告诉你,在外面一定要加劲儿干,千万别惦记家里的事情。”说罢,二人又呜呜哭泣。老杜是个硬汉子,过去从未见他轻弹过泪水。过了许久,小房里传出婉转的笛声,激昂悲壮的《满江红》曲调,在夜空里荡气回肠……第二天一大早,老杜送走那女人,照常敲响招呼村民放牛的梆子,“邦邦邦……”从村西头敲到村东头。
冬天的夜晚格外寒冷,没有月光,天上的星星显得分外明亮,像一只只狡黠的眼睛,眨来眨去,窥视着万籁俱寂的山村。保长一直怀疑老杜,今晚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带着两个二鬼子(伪军),悄悄来到西沟小房前。事前他们明明听到屋里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什么,可推开门一看,只有老杜一人躺在炕上。“神了!难道真的是闹鬼喽?”保长心存狐疑,带着二鬼子悻悻而去。
转过年春天,几场春雨过后,沉睡了一冬的大地苏醒了。满山的小草和野花开始发芽,渐渐长高,山坡上又披上了绿装。老杜照例每天清晨敲响木梆,然后赶着牛群上山。
一天清晨,几家大人在街上小声嘀咕着,“昨晚好像有枪声,你们听见了吗?”“行了,行了,别瞎说,这个乱世道,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回去吃饭。”大家吃完了早饭,太阳也早已升高了,村里仍听不到梆子声。“老杜今天怎么喽?”村民们不约而同地问。跑到西沟小房一看,门大开着,屋子里一片狼藉,木梆丢在地上,看牛棍断成了两截,有明显的打斗痕迹。再看北窗也是敞开的,窗外草地上有一摊血迹。
事后得知,原来是夜里来了一帮鬼子,把老杜抓到据点去了。后来,从据点传来消息:鬼子对老杜用尽各种酷刑,始终未能从他嘴里抠出半个字来。最后,他被浑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连尸首都没留下。
老杜死后不久,村民们发现西沟小房后面的山坡上,有一座新土堆起的坟冢,周围用山石围拢着。坟前立了一块不大的木牌,木牌上没写字。木牌两旁栽了许多有名或无名的山花,花儿正绽放着,有红的、黄的、白的。小小的山花光彩夺目,含笑在春风里。
解放后的一天,已在县里任职的于先生带着三个外地人来到村里,两男一女,女的正是以前曾来过的那位戴孝的女人。一位干部模样的人带着西部地区政府部门的介绍信,说是要将老杜的遗骸带回原籍,与其父一同安葬在新建的烈士陵园。
人们到西沟小房后面的山坡上,掘开坟墓后,发现里边并无遗骨,只有老杜用过的木梆、竹笛和其它几件衣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块青砖,青砖上镌刻了十个正楷字:李弘哲,山西人,共产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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