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十一）

□ 江伟民

九、杨柳的烦恼

作为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知青，从繁华的上海来到鸟不拉屎的断崖大队，对于18岁的杨柳来说，有一种坐过山车的味道。断崖村的生活，就像是刚刚脱离了原始社会一样。断崖吕家相传为秦相吕不韦的后人。吕家从一个显赫家族，最终为了躲避战乱，经逃难窝居断崖，就像历史上的许多大姓一般，在血腥和平安、繁华和贫穷中，他们的先人选择了后者。最让杨柳受不了的是，这里的村民竟然用苞芦包当手纸使用。自然这样的生存环境，是众多80、90后出生的人所无法想象的。而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断崖就是如此。就是你不怕铅毒，想用报纸解决问题，可报纸也是稀罕物。那时候，大队的报纸不多，大多被当成福利分给了大队和生产队的干部。杨柳来到断崖就住在大队址，用报纸倒是方便。几次下来，吕默生发现报纸老是断码，就起了疑心。问杨柳，杨柳不敢承认。吕大队长逮住送报纸的邮递员，邮递员赌咒发誓说，报纸全送到了。可送到的报纸哪去了？杨柳禁不住吕默生的认真，只好收敛不用了。

当方书记有意培养她为村赤脚医生时，杨柳是激动的，感激的，幸福感油然而生。可她自问自己全然不懂医术，为吕经纬人工呼吸，还“救活”了人家，只是歪打正着，完全做不得数的事情。可自己要不应承下来，天天和社员们天晴晒落雨淋地上山干活，就算身体受得了，精神也会被弄垮。更让她担心的是，吕家本是医学世家，却因为富农的家庭成分，连个赤脚医生的名额也捞不着，但像自己抢了人家饭碗一样，心中不落忍。为此她向方书记推脱过，方书记说，不用怕，谁天生下来也不是做医生的，你有文化，不懂学习学习就懂了。至于吕家，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情。我听说吕家在借故不给乡亲们瞧病了。他以为他是谁呀，啊！敢和公社和大队对着干，敢和人民为敌，反了他了。总之，你大胆地把工作开展起来，我就是你的后盾。杨柳还和吕大队长交流过，吕默生的回话竟和方书记一模一样。杨柳忍不住问道，吕大队长，毕竟吕经纬是你的亲人，他们家现在都揭不开锅了，你就那么忍心吗？大义灭亲与吕家划清界线，就为了当这个大队长吗？这一问问得吕默生火冒三丈，本欲发作，又猜想不透她和方书记的关系，最后还是忍了回去。佯装微笑着道，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许多事情公社大队都会考虑的，你只管按照领导意图去做就行了。

杨柳再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默认领导的安排。

大队卫生室就在杨柳住的大队址里。大队址是一幢平房，抬头就见人字架，人字架上就是椽子和乌黑黑的瓦片，间或有数块亮瓦，是为透光用的。只是大队址面积特别大，毕竟要容得下整个大队千余社员开大会，这几片亮瓦透进的光线，也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了。人一进去，就像走进了一个偌大的地宫一般，灰暗，阴潮，还有霉变的气味。初到时，杨柳连死的心都有，可日子还得过，她毕竟有个温暖的家和爱她的父母，亲人在等她回去。来断崖之前，杨柳还是一所中学的高三学生，父亲母亲都是大学教授。不曾想，一个充满阳光充满爱的日子就突然间变了天，父母双亲一夜之间被打成右派，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下了牛棚，自己也被遣送到了皖南一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子里来当知青。

许多不明就里的人，本以为一个小丫头片子，成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一下子就捞了个好差事。孰不知，这样的差事在断崖却好不起来。何去何从，杨柳的心一下乱了。她真害怕，有朝一日，由于自己的不小心而被这里的村民当成庸医乱棍赐死。而能够救她的只有吕经纬一家。可自己断了人家的后路，吕经纬一家人不恨她就算大度了，还可能会帮她度过眼前和今后的难关吗？杨柳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就连吕家人也不知道。

会后的当天夜里，杨柳硬着头皮来到吕家走访。吕仙嫂显得特别热情。左一句恩人，右一句恩公的叫着，又是让坐，又是递茶倒水的，让杨柳悬着的心放了回来。张琼只比杨柳大上月份，也是一口一个妹子的敬着，吕经纬再次客气地向杨柳道谢救命之恩。杨柳说，你们别这样，我哪算什么救命恩人了，那是吕家菩萨心肠，积德行善，吕大哥命大福大罢了。自然杨柳说了句实话。就是她自己也不相信，一个数小时昏厥的人会由自己的人工呼吸而把命给救了回来。吕家本就世代医生，大家都明白这个理。但明白归明白，礼数是不能缺的。至少从面子上看，吕经纬还真是杨柳救回命的，整个断崖的百姓都承认这样的事实。还有一点，或许断崖人不知道，吕仙嫂一个劲地给杨柳戴高帽，目的就在于断崖又有神医了，你们有灾有病的就找她去吧，你们行行好放过吕家吧，你们以后是死也好是活也好，再与吕家不相干了。而这些潜台词，吕经纬知道，张琼也知道。毕竟医生这行业关乎人命，关乎生死，如果说这也是一门手艺的话，那么必定是这世界上最难侍弄的手艺。按照吕仙嫂的话说，吕家就算没得吃饿死，也比被人打死，被人逼得跳崖好。吕家人要死，也总要落个全尸。除此别无他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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