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我的名义抵抗世界

“空气里也全是我们的哭声……”

提起贝克特，就不能不提起《等待戈多》。这是一部前无古人的怪剧，没有主题，没有情节，没有对话，只有各种语言垃圾的堆砌，而维系它们的，是那句不断重复的“等待戈多”。然而，全世界的人都能看懂它。

从某种意义上说，《等待戈多》是一种反讽，一种象征。绝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与《等待戈多》中的人物差不多，如果我们忠实地记录下自己的言行，就会发现，那是多么的荒诞。

弗拉第米尔：你脚疼吗？

爱斯特拉贡：脚疼！他在问我是不是脚疼！

弗拉第米尔：好像这世界上只有你才脚疼似的！我难道就不算是个人吗？我倒要看一看，你要是受了我的那些苦，你还能怎么着。可能会告诉我一些新鲜事。

爱斯特拉贡：你也脚疼过？

弗拉第米尔：脚疼！他在问我是不是脚疼过！

其实，我们每天不都在重复着这样的对话吗？“夸张的情绪”加上“生活琐事”，在互相娱乐中，无聊的一天便被打发过去了。问题的关键，在于意义的消逝。

人总是要追寻生存的意义的，需要邂逅一个比自我更高的存在。原因有二：

其一，生命是有限的，考虑到死亡将终结一切，则我们此生所坚守的一切价值何在？我们为什么要如此辛苦地去做一个好人呢？只有意义能给我们解答。

其二，每个婴儿在子宫中，与母体都是融为一体的，因而形成了“世界是统一的”“自我与世界是一体的”的认识。人一出生便会痛哭，因为那种统一感被打破了，这在我们的心灵中留下巨大的伤痕，终其一生，我们都会为复归那种统一感而追寻。

在前现代社会，人们会通过上帝来代偿这种统一感。因为上帝高高在上，所以相比之下，人人彼此平等，无需建立横向联系，也无需为现世而奋斗。然而，阅读粉碎了这一切。因为阅读提升了理性，人类渐渐走出迷信；且阅读是高度私人化的行为，从古至今，每个阅读者提出的要求都差不多：离我远点。阅读让个体产生了私密空间，它不属于信仰，也不属于群体，而有了私密空间，我们也就拥有了批判和烦恼。

然而，阅读也是一道麻醉剂，也在努力制造着意义。安娜·卡列宁娜能感动俄国人，能感动英国人，也能感动中国人，不同传统、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借着阅读结合起来，在这个“阅读共和国”中，人类达成了共识——理性至上、国家主义、理想万岁……

然而，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粉碎了一切。因为隔着一条虚拟的国境线，人就可以合法地杀死另一个陌生人，即使他并无过错。数千万人的鲜血流淌在大地上，他们的生命凋谢了，再也无法复归，这迫使人们去追问：胜利真的那么重要吗？那些所谓的伟大梦想，真的实现了吗？特别令人惊讶的是，纳粹德国居然用“工业生产”的方式有组织、有计划地杀掉了600万犹太人，将这么多人抓起来、运送到集中营、用毒气毒死、处理尸体，这个罪恶系统为何能如此高效地运作？为何其中的参与者集体丧失了最起码的悲悯与同情呢？

鲁迅曾说过：“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鲁迅先生洞察到：现代世界最大的漏洞在终极目的的空置，只好用“明天”来代偿。

可问题在于，每个人对“明天”的想象是不一样的，你的“明天”和我的“明天”并不相同。当我们把“明天”空洞化、神圣化之后，则“明天”就成了新的暴君。以“明天”之名，人们获得了在今天作恶的权力。

所以《等待戈多》才如此血泪斑斑——那些整天靠高谈阔论“脚疼”来打发日子的人们居然团结起来了，居然成了积极的生活者，仅仅因为有“戈多”。其实，他们谁也不认识“戈多”，他们听到的“戈多”传说彼此不同，可他们却保持着对“戈多”的狂热。

其实，真有一个“戈多”吗？如果“戈多”到来，就一定能将我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吗？

不要以为《等待戈多》很遥远，其实它就是我们当下的生活。翻翻微信吧，每天都能看到“鸡汤粉”们在抒情，在礼赞着善良、容忍、宽厚之类。其实那些当年按动毒气室按钮的人，又何尝认为自己是恶魔？这些刽子手心中的自己，不一样是纯洁、高尚的吗？……

毋宁说，“戈多”是一种现代病，是现代人思想中的智力衰竭症。然而，贝克特比我们想得更远，他敏锐地认识到，“戈多”症源自“阅读共和国”。正是因为阅读对情节、语言、主题的高度依赖，鼓励了阅读者的崇高幻觉。当我们津津有味地去思考写作者的“高度”时，“戈多”症的病毒便已潜入我们的心中。所以我们坚信：信仰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有点信仰。

为信仰而信仰，“明天”最终会将人性中的愚蠢联结在一体，一边发梦一边作恶，于是苦难一次次卷土重来，永无止期。所以，贝克特的作品是反情节的，甚至是反语言的，他故意用刺耳的声音持续虐待他的读者，因为他知道，“戈多”症已如雾霾一般蔓延，不如此，就无法惊醒沉睡中的人们。

（作者系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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