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焰
陶渊明这个人很了不起,诗好,文好。他的文字很干净,不故弄玄虚,有情怀也有境界。而且这个人也好,很真实,不狂狷,不自傲,有修养。不过陶渊明的价值被承认得很晚,在唐代的时候,人们对于陶渊明一直还不太推崇,因为唐代是一个大时代,洪钟大吕,元气十足,对于陶渊明这个小人物,以及他作品中散发的归隐之情退步而思,引不起共鸣。只是到了宋代的时候,苏东坡发现了陶渊明的好,开始大张旗鼓的推崇。苏东坡在《与苏辙书》中说:“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这是一个很高的评价了,意思是说这些人的诗都不如陶渊明。苏东坡为什么会如此推崇陶渊明呢?除了经历相似惺惺相惜之外,陶渊明是儒释道三位一体,苏东坡也是儒释道三位一体。气味相投,从作品中一嗅就明白了。
陶渊明的一生算是“半耕半读”。他说读书的话很多:“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乐琴书以销忧”;“委怀在琴书”等等,可见读书是他一个重要的消遣。从他援引的字句或典故看,他读儒家书,读道家书,也读佛家书。都说陶渊明的思想是受道教影响,真实的情况是,道家只是呼醒了他内心中自由的这一块。人的内心,本来就具有感悟的能力,不要以为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外在来的,它其实一直在那里,等待着某种招唤而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就是这个意思,人内心本来就是“明德”,后来所做的,就是使它“明”。很多思想也是相同的,人完全可以具有多面性,就像一个人,可以同时拥有儒释道;或者,你完全可以把孔子老子和释加牟尼看作一个人。
不知我这样讲,有没有人明白过来?
陶渊明的诗中有没有佛家的成分呢?肯定是有的。陶渊明跟名僧慧远关系很好,跟慧远的两个居士弟子周续之和刘遗民关系也不错,曾经在一起号称“浔阳三隐”。他的诗中,明显有高妙的空灵感,这是属于佛家的,比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诸句都含有心为物宰的至理,有着浓郁的“禅意”。虽然陶渊明不太认可佛家的“禅意”,不过作品中散发的这股意趣,却是与佛家相通的。
儒家说“浩然之气”,佛家说“澄圆妙明清净心”,与前者相比,后者的语言涵义要丰富一些,“浩然之气”有些笼统,有些大而化之。不过“浩然之气”也好,“澄圆妙明清净心”也好,真谛在于天、地、人之间的默契。晋书《隐逸传》说陶渊明:陶潜不懂音乐,却备有一张琴,琴没有弦,每逢朋友在一起,就抚琴和着琴音说:“只要懂得琴中的真意所在,何必非要在琴上奏出美妙的音乐呢?”这事所指,并不是一般人所谓附庸风雅,而是明白人说明白话。胸中自有无限,所以不拘泥于一切迹象,在琴如此,在其他事物还是如此。
陶诗中,还有一种独特的“冲淡”味,这味道,可以看作“禅意”中夹杂着的人情。陶渊明的“冲淡”,其实是饱经忧患之后的平静,是辛酸苦闷发酵的酒。并不像李公麟诸人所画的葛巾道袍,坐在一棵松树下,对着无弦琴那样悠闲自得的情境。陶渊明的生活是很苦的,既穷又困,一生中很少不在病中。尤其是刚到中年,不但父母都去世,元配夫人也死了,丢下好几个小孩要吃要喝,能不叫他“既伤逝者,行自念也。”陶渊明的“冲淡”,其实是“苦中作乐”。
陶渊明诗篇篇有酒,这一点,与后来的李白相似。陶渊明是借酒消愁,李白是借酒乘风。陶渊明笔下,酒是一件离不开的东西,酒对于他仿佛是一种武器,他拿在手里和命运挑战,最后欲罢不能,成为一种沉痼,到死还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戒酒而不得,可以看出一个人的苦闷,看出人的无力。陶渊明一直在赞美酒,以酒为“无畏之神”。对于酒,东西方大不同,西方酒神是狂欢,是酒后进取,所谓酒神精神;东方人歌颂酒,是回避、厌世,是在酒中寻安慰。陶渊明是典型的后者。
陶渊明虽然儒道释三位一体,不过在本质上,跟儒家更为接近。陶渊明不太能接受佛家的“空”,他还是喜欢“入世”,喜欢生活本真这一块。这一点,可以从陶渊明所写作的《形影神》一组诗中可以看出。慧远曾作《形尽神不灭论》和《万佛影铭》,说人死了,身体不存而精神不灭。陶渊明不同意,写了这组诗,第一首是身体劝影子,叫《形赠影》,身体说,人为众灵之长,却难逃一死,比起天地、山川、草木,哪样都不如,羽化成仙不可得,死后全是一场空,还是有酒就喝,千万不要推辞。第二首是影子回答身体,叫《影答形》。影子说,我和你总是相伴相随,悲喜与共,阴凉地里暂分手,太阳底下不分离,可惜的是,人终不免一死,形灭则影消,与其借酒消愁,不如积德行善,留名后世。第三首是由灵魂来总结,回答身体和影子。灵魂说,人之为人,全在灵魂。我们你们都不同,但只要活在世上,就要依托身体,只要依托身体,就会留下影子,无论是谁都无法留住生命,喝酒只能暂时忘忧,非但不能延命,反而促其早死;行善也很徒劳,乃是身后之事,谁来夸你,你已不知道。最好还是顺其自然,该死就死,何必操心。身与影搞来搞去,意味着陶渊明很矛盾,他心里一是矛盾,二还是矛盾。
面对“神灭”,陶渊明如何抵抗呢?那就是“悠游”。这一手段,其实来自儒家的传统:《论语·先进》中,当曾点说自己的理想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孔子也长叹一声说:“我赞同曾皙的想法呀!”孔子也是喜欢生命的自由的,是出于弘道,一直没有机会罢了。不要以为儒家就是那种面孔拉得老长的假正经,其实儒家也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只不过在更多的时候,那种强烈的理想主义以及生命的责任感压抑了本能的冲动罢了。当然,我说的是孔孟这样的原儒,至于“后儒”,不在我说的范畴内。
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个“回到原点”的儒家。他不虚玄,不狂狷,热爱生活,热爱生命,有着对于社会和家庭的责任感。这个人非常健康,它吸取了儒家的责任感,放弃了儒家的虚浮礼仪;他似乎有点靠近道家,但又不追求长生不老;他吸取了佛教的慈悲和看破,却又不陷入轮回迷信……你看陶渊明这个人,“中庸之道”做得多么好!他以善为原点,以真为目标,以美为手段,不过他终究是儒家的,只是皈依了一种纯粹的自然生活方式:因循自然,欣赏自然,服从自然,投向自然。因而在自然中净化了自我,领悟到了生命的终极意义。
陶渊明的精神家园在哪里呢?就是对田园生活的热爱。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后,起初是回到了“田园”生活的,为此他写作了《归去来兮辞》。这篇文章非常有名,写得也好,散发着一股氲氤的真气。这篇文章好,不仅是散发着一股生命气息,而且还有音乐般的节奏。铿锵抑扬,非常好听。后来的欧阳修对这篇文章也推崇备至,他说:“两晋无文章,幸独有《归去来兮辞》一篇耳,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大意是,本文虽然采用了楚辞的体式,但作者能自出机杼,不受楚辞中怨愤、悲伤情调的影响,表现出一种淡远潇洒的风格。在我看来,这篇文章好就在好一个字“真”,凡有着生命的真意,肯定是善的,也是美的。
《归去来兮辞》只能算是陶渊明精神追求的第一阶段,他精神追求的第二阶段,就是“桃花源”。田园是陶渊明的此岸理想,桃花源则是陶渊明的“彼岸世界”。这一个“桃花源”,不是虚无缥缈的西方极乐世界,而是儒家学说,或者说是中国传统文化所能想到的一个美好而淳朴的“乌托邦”。
“桃花源”也带有中国特色:因为它不具体,带有很大模糊性,有点不明不白,有点不明就里。它还缺乏路径——文中刘子骥是最后一个去找桃花源的人,以后就再也没有去了,人们再找,也找不到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个理想,是很难实现的,也找不到路径去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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