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同·
有一个时期,我特别醉心于“论语派”作家的创作,四处搜罗他们的作品,探寻他们的踪迹。所得也不算少,约略记得的有:《论语》选粹文丛一套,邵洵美文集一套,周劭文集多种,周越然文集几册,邵洵美传记一种,林达祖《沪上名刊<论语>谈往》一册,吕若涵《“论语派”论》一种,等等。不仅搜罗探寻,益且指望联系上当年的老编辑、老作者一二,诚如钱钟书所讥,吃了鸡蛋,还想见到那下蛋的鸡。然而,在友人帮助下,竟险些见到周邵先生。据云,这位当年“论语最小作者”善饮,喜喝封缸老酒,我因之而备了本地所产“古南丰”佳酿一坛。可就在准备成行时,忽闻老先生仙逝,亦所谓“缘铿一面”。
上述所谓“论语派”,即林语堂、邵洵美等所创《论语》半月刊的作者群,是一个庞大而松散的创作队伍。读“论语派”不能不读林语堂,谈林语堂,则不能不谈“论语”。
林语堂,原名林和乐,后改玉堂,再改语堂。一个牧师的儿子,后来从教会大学而赴美、赴法、赴德留学,获得哈佛大学文学硕士学位,莱比锡大学比较语言学博士学位。 1932年,他和邵洵美、陶亢德等文友发起创立《论语》半月刊,在上海乃至全国文坛,刮起一股幽默闲适的小品文风。这“幽默闲适”的风刮起来后,追随欣赏的人固然不少,然而,一向喜欢挣扎与战斗,善于从表面的繁荣看出深层危机的鲁迅翁,却写了一篇《小品文的危机》,称小品文为文学上的“小摆设”,喻“论语派”作者为“烟花女子”。
那时,住在上海施高塔路130号(今大陆新村9号)的鲁迅,专门卖文为生,但并不向《论语》投稿,以志趣不相投也。他虽然住在别墅里,日子过得宽裕,但“九一八”之后的中国,民不聊生的乱象,令其忧愤日增。当《论语》在那里“两脚踏东西文化,一心评宇宙文章”,幽默闲适的时候,1933年黄河决口,老百姓抱着淹得仅仅露出水面的树梢头求生,这种强烈反差,使他仍不住发出“小品文的危机”的呼声。
与鲁迅同在上海、且过从甚密的林语堂,那时正住在愚园路的花园洋房里,那洋房草木四季常青,仅白杨树就有四十多棵,还有空地可以种番茄、芹菜、南瓜之类,家中雇有厨师、保姆、女仆、书童一应仆从,足够有条件玩弄“玲珑剔透的石块,竹根刻成的人像,古玉雕出的动物,锈得发绿的铜铸的三脚癞虾蟆”。但他却更有兴趣办刊物、写文章。
《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那都是后来的大作了,且主要是写给洋人看的。作为创立者,在《论语》上,他偶尔也发表文章,但并不多。如《阿芳》这一篇,大概是刊物策划的“我家的仆人”专题征文。由这文章,是约略可见他的趣味和追求的。且看他写道:
我家里有个童仆,我们姑且叫他阿芳,因为阿芳不是他的名字。他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小孩子。由某兑换铺雇来时,阿芳年仅十五,最多十六岁。现在大约十八岁了,喉管已经增长,说话听来已略如小雄鸡喔喔啼的声调了。但是骨子里还是一身小孩脾气,加上他的绝顶聪明,骂既不听,逐又不忍,闹得我们一家的规矩都没有,主人的身份也不易支撑了。
但一星期间打破的杯盘,超过其余佣人半年打破的总额;半夜在电话上骂误打电话的人,简直一副少爷的派头,这样一个童仆,凭什么“逐又不忍”呢?他接着写道:
我得须先解释,我何以肯放阿芳在我们家里造反,在其他佣人所不敢为的事,他居然可以为之而不受斥责。在阿芳未来的时候,修理电铃、接保险线、悬挂镜框、补抽水马桶的浮球这些杂差,都是轮到我身上的。现在一切可以由阿芳代拆代行了,我可以安然读柏拉图的《共和国》,不会奉旨释卷去修理自来水马桶;或是文章做得高兴,不至于有人从厨房里喊着:“喂,水管漏了!”单单这一层的使我放心,已经足以抵补我受阿芳的损失而有余了。
啊,这是怎样一个童仆!
不仅如此,他对一切新事物充满兴趣。他一来到主人家,就发现了那台英文打字机。每天早上当主人还在床上时,他总会到书房打扫两个钟头,其实正是玩弄打字机。有一天,打字机凭空坏了,主人花了两小时没有修好,气愤地骂他不该玩弄打字机。可到下午,当主人散步回来时,他竟对主人说:“先生,机器修理好了。”这是怎样一个聪明乖巧的人啊!而主人又是那么一个喜欢捣鼓各种器物,甚至发明了打字机、电动牙刷的人,这两人是多么趣味相投啊!难怪作者要说:“从此以后,我只好认他为一位聪明而无愧色的同胞了。”
林语堂和朋友们倡办《论语》,其宗旨、志趣,差不多就是这样,关注生活,在生活中找乐趣。只是在当时那个时代,多数者的生活,是异常沉重乃至毫无生趣的,“论语”的“时代性”,不过是少数人的时代,“论语”所关注的生活,也不过是少数优越者的生活。
林语堂曾说:“那些有能力的人、聪明的人、有野心的人、傲慢的人,同时,也就是最懦弱而糊涂的人,缺乏幽默家的勇气、深刻和机巧。他们永远在处理琐碎的事情。他们并不知那些心思较旷达的幽默家更能应付伟大的事情。”类似高论,还见于他对旅行的解读,他说:“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旅行必须流浪式,否则便不成其为旅行。旅行的要点在于无责任、无定时、无来往信札、无嚅嚅好问的邻人、无来客和无目的地。一个好的旅行家决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更好的甚至不知道从何处而来。他甚至忘却了自己的姓名。”
这种带一点幽默和雍容,写法漂亮而缜密的文风,贯穿了林语堂的一生。尽管在“革命者”看来,“论语”占尽风光却不合时宜,但老实说,能把文章写得如此好,如此耐读耐品,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也并不多见。 (作者系宣城市文联主席,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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