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陈深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个陌生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窝在沙发上织一块红色的毛线围巾,显然李小男织围巾的样子是笨拙的,她始终没有抬头看陈深一眼。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后来陈深终于说话了,陈深说,你这围巾,是给苏三省织的吗?
李小男说,是,他缺一块围巾,他围围巾的样子应该不错。他瘦。
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么就不行了。
苏三省不适合你,他就是一个混混、人渣。
那谁适合我?
你会后悔的。
李小男笑笑说,不怕后悔,就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晚上陈深在李小男的屋子里坐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
他给了李小男一支樱桃牌香烟,他们就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们的身边很快浮起了一层烟雾。接着陈深起身走了,他打开了门,就有一股风迅速地冲进来。这股风冲散了烟雾,而且让李小男感到了一丝凉意。李小男在沙发上紧了紧自己的身子,她看到门又合上了。陈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将那块还没有织好的红色围巾扔在一边,然后她突然觉得胃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她抱紧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脸就贴着沙发的绒面。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惨白的灯光均匀地分布和挤满了整个房间,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墙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懒洋洋地走下公寓楼的时候,看到苏三省突然从法国梧桐树荫下的一辆车里钻出来。苏三省手里拎着一长串纸包的中药。阳光射下来,被一堵墙挡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把那串药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处决以前,陈深带着理发剪子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门被打开的时候,唐山海背对着他站在脸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长,像一棵松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陈深发现他的胡子刮得青青的,脸容整洁,身上穿着的西装干净而笔挺。他冲陈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那天陈深为唐山海理了一个发。其实唐山海的头发并不长,但还是十分高兴地让陈深替他剪了头。有那么一瞬,陈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水沁出来,但是他很快地用手指头拈掉了。唐山海说,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陈深知道这是唐山海在掩饰。那天陈深十分细心地为唐山海掸去了围单上的碎发,然后拉着唐山海站起来。他们微笑着,面对面却不说话。陈深看着唐山海点着了最后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时候,唐山海把雪茄掐灭了,认真地拉过陈深的手把雪茄放在陈深的手心里,轻声说,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
陈深把手合拢,然后他走出了优待室的铁门。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后背,有些许的灼热。
在小树林,毕忠良亲自监刑。那天他穿着一件长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镜。
陈深觉得隔着这副墨镜,自己和毕忠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埋唐山海的坑已经挖好了,黑而深地对着天空敞开着,仿佛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
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
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
那天唐山海说,兄弟一场,我有话要说。他先是紧紧地抱住了陈深,他的嘴唇就在陈深的耳边,所以他十分轻地梦呓一般和陈深说,其实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陈深一言不发。唐山海接着说,你要帮我照顾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我爱她。
陈深仍然一言不发。唐山海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如果行,你就一会儿当着我的面抽一支烟。
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了,张开双臂。同样的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说,你会有报应的。
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
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
那天毕忠良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本来行刑任务是由陈深下达的,那天苏三省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推开唐山海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陈深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深挖的坑,走得十分从容,仿佛是走向可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唐山海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那些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随即笑了,他开始唱歌,他唱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唐山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后随着泥土没到他的胸口,他已经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泥土落到脖子处的时候,唐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胀得通红。毕忠良这时候手插在皮大衣口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紧紧跟着他的是陈深。
陈深不知道小树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扁头告诉他的,苏三省对着唐山海的头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候一道积聚在唐山海头部的本就将要迸发的血光冲天而起。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
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访了福煦村三楼的一间民居。那时候徐碧城正扑在陈深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哭得无比延绵,那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十里长山的山脊,时高时低。有时候,她紧紧咬住陈深肩上的肉不放,陈深感到了疼痛,等她松开嘴的时候肩膀上已经湿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时李小男跟着陈深来到了这儿。透过窗缝,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陈深的怀里不停地呜咽。
你们是假夫妻吧?陈深问。
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头,谁说的?
我猜的。
徐碧城说,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
你应该答应他的。
口谍战小说
《麻雀》
作者:海飞
出版社:新世界出版社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麻雀》《捕风者》两部中篇小说。其中,《麻雀》讲述了陈深潜伏在汪伪特工总部首领毕忠良身边,通过代号为“麻雀”委派的工作者秘密传递信息,成功“窃取”汪伪政府“归零”计划的故事。《捕风者》讲述了三位女性中共地下工作者冒着生命危险,想尽各种办法,最终截取敌军重要情报,为我党的革命工作提供了有价值的信息,最后获得胜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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