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夜雨十年灯 ——记曹操正室丁夫人

你若无心我便休

□李蓁蓁

曹操诸夫人中，最为特立独行者当属丁夫人。她在尊崇正隆的时候下堂求去，用一生活出了一个大写的“不将就”。以一个女人亘古绝今的决绝，为历史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背影。

丁夫人，姓名及籍贯均不详，曹操发妻，也是其正室。《三国志·魏纪·文帝纪第二》载：“五月戊寅，天子命王追尊皇祖太尉曰太王，夫人丁氏曰王太后。”这里的丁夫人是太尉曹嵩的丁夫人，即曹操之母，而非曹操之丁夫人。而根据曹操夫人与曹操之母同姓这一点，不难推测出丁夫人很有可能是曹操的表姐妹，即曹操舅舅的女儿。

丁夫人无出，曹操侍妾刘夫人生长子曹昂和长女清河公主。刘夫人早亡，临终前将一双儿女托付给丁夫人。而丁夫人也一诺无辞，义无反顾地承担起抚养一双稚子的责任。

在丁夫人的精心养育下，曹昂成长为一个英姿勃发的青年。弱冠即举孝廉，可谓德才兼备。

建安二年(公元197年)初，曹操率军讨伐南阳张绣，张绣被迫献城投降，不料，曹操却身陷美人春色，失了城池。原来，曹操看中了张绣寡居的婶母。刚刚歃血为盟，血迹犹腥，曹操就行此过河拆桥之举，在张绣看来，这比掘祖坟更让人难以忍受。

这次乌龙事件使得张绣曹操二人的蜜月期匆匆结束，双方关系一下降到冰点，张绣复叛，趁月黑风高杀入曹营，对着刚刚认下的大哥举起了屠刀。

这种剧情上的神展开让曹营将士的内心是极度崩溃。好多人来不及顶盔挂甲便做了刀下亡魂。曹操也中了箭，捂着伤口一边下令退守舞阴，一边在亲兵护卫下拼死杀出一条血路，向外突围。曹昂护着父亲，拼命砍杀。混战中曹操坐骑绝影中箭，曹昂将自己战马让给曹操，自己和国之干城典韦、曹安民一同死于阵中。

老来丧子，丁夫人悲痛欲绝。面对曹操的解释，无论对错，在丁夫人听来都无非是自我维护的说辞和对自身行为不检的狡辩。而曹操向来威严，又曾梦中杀人，下属亲人皆畏之如虎，一生之中，怕也只有丁夫人敢于当面指责他。面对梨花带雨的丁夫人，耳中听着她杜鹃啼血般的句句责骂，虽然有损颜面，但内心的愧疚让他不好发作。

宛城之战的次年，曹操再次进攻张绣，大获全胜，后张绣率部投诚，由于当时曹操正与袁绍剑拔弩张，备战官渡，为了积蓄兵马，曹操摒弃前嫌，封张绣为扬武将军，并纳其婶母为妾。

曹操此举终于触及了丁夫人情感的底线，丈夫的风流事她可以选择性忽视，但养子的死却成为压垮其情感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心中所有积郁的怨愤全在此时爆发了。夫人哭泣无节，口口声声地说：“你害死我儿曹昂，今又纳仇人婶母为妾，没有半分悔改之意，你如何对得起儿子和我那早死的妹妹。”

竹篱茅舍自甘心

曹操被声泪俱下的丁夫人揉搓成个面团儿，众目睽睽之下，脸上下不来，只得将夫人遣回娘家，期望夫人的怒火可以早日平复。后亲自登门迎接夫人。夫人合家老小俱列队出迎，夫人却不见踪影。曹操不见妻子出迎，也没有感到意外，他只身前往织室，面对独自默默穿梭的丁夫人，他放下自尊，轻轻抚着她的背，第一次低声下气地请求着：“你回头看看我，我们一起返回王宫吧？”

在一片屏气凝神中，丁夫人也依旧不动声色，这是她的自尊和不可动摇的骄傲。我的自尊被你无情践踏，事后再来献殷勤，已经为时已晚。魏王又如何，母仪天下又如何，即使你拱手河山讨我欢，你以为我就稀罕要么？

有求无应，夫人没有回首，没有答语，手中依然穿梭织布，梭声衬着室内的静谧，似乎说着“哀莫大于心死”那句老话。曹操伫立良久，他深深了解妻子的秉性，知道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曹操叹息离去。回到王宫，曹操派人传话给丁家，说既然自己已经无法挽回丁夫人之心，那么任凭夫人改嫁他人。这个变相的妥协，为两人的夫妻关系画上了句号。因为曹操那时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相，正室之位不能悬空，因此，卞夫人扶为正室。

丁夫人无惧曹操，丁家父母兄弟却寝食难安，他们原本担心曹操因此事而迁怒于丁家，不想曹操非但没有发难，反而对丁夫人的家人们十分照顾。

卞夫人知道曹操的心意，曾多次宴请丁夫人回宫饮宴，每次丁夫人来了，她都将和曹操并列的嫡妻主位让出来给夫人，自己坐在下首，拿汤奉茶，亲自侍奉夫人，还多次以曹操的名义，馈赠丁夫人很多珍贵的礼物。而先前二人同在后宫的时候，丁夫人对卞夫人颇为轻视，由于长子曹昂的关系，对其所生四子也很冷漠。这种冷漠曾让年幼的曹丕一度刻骨铭心。即位后，一贯“矫情自饰”的曹丕也摘下面具真情流露，坦率地向众人吐露肺腑之言：“家兄孝廉,自其分也。若使仓舒在,我亦无天下。”

看着低眉顺目的卞夫人，丁夫人有些过意不去，对她说：“弃置之人，夫人何必如此。”自言已是下堂之妻，让卞夫人大可不必如此。不过，三人心中明了，卞夫人的种种做法其实是为了迎合曹操未能说出口的种种心意，丁夫人领了卞夫人的情，却依旧对曹操形同陌路。

几年后，丁家传来丁夫人病逝的消息，至此，曹操的悔痛之心更是无以复加，他亏欠丁夫人的，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偿还了。曹操姬妾如云，但对丁夫人情感却是十分特殊的。唯有她敢于当面责难，也唯有她无惧世俗威严，她以自己的决绝证明了这个世上能够与曹操并肩匹敌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而已。

善解人意的卞夫人主动提出由自己来操办丁夫人的丧事，事无巨细，亲自打点。曹操亲自为其选择了墓地，将自己的发妻安葬在许昌城南。

伤心岂独息夫人

时光如水，曹操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回首往事，他说出了内心深处一直藏着的情感：“我一生之中，最放不下的人就是丁夫人，我对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负心，只不过我做错了事，让一切都无法挽回，以致夫人与我决裂。如果人死之后，真的有灵魂，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遇到子修，他质问我‘我的母亲在何处\’我该如何作答？”

写出“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曹操，居然说出这种的话，对夫人情义之殷，可见一斑。

丁夫人的所作所为，别说当今那些“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的女孩子不易理解，只怕那些自诩通达的鸡汤教主社会贤达们，也一样无缘领会。有人说，丁夫人的决绝是因为曹昂之死，或许是。曹门盛产曹操那样的作男和清河公主那样的作女，但在丁夫人眼中，清河作，犹可恕；曹操作，不可活。一个骄傲到极致的女子，面对丈夫曹操拿着亲生儿子的尸骨收买人心的行径，自然不可饶恕。但究其本质，还应该有更重要的原因。让这位奇女子看破曹魏宫闱奇伟背后的泡沫，毅然求去。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三国志·魏书·后妃传》，“曹氏自好立贱，未有能以义举者也。然后职内事，君听外政，其道相由而成，苟不能以善始，未有能令终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读完之后醍醐灌顶，眼前的迷雾彻底散去，不禁拍案叫绝。

感谢这位叫虞氏的奇女子，一针见血地总结了曹门之弊。“君听外政，其道相由而成，苟不能以善始，未有能令终者也。殆必由此亡国丧祀矣！”

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这位曹魏的女预言家发现了曹门丛生的弊病之中最大最致命的一条，而丁夫人发现得比她更早，态度也更为决绝。丁夫人的离异，不是什么爱情中的你若无心我便休，而是价值观差异导致的分道扬镳。她敏锐地发现了曹魏的败亡之兆，既然多行不义，无法全始全终，那我与其留在魏阙见国家日日衰亡，不若退步抽身。

鲁迅说过，最浪漫的是在有天傍晚，满院的红叶飘零，忽然转身吐了一口血，这时有温柔的人将一件风衣披他肩上。

这就是曹操无法忘情丁夫人的原因，她就是凄风苦雨中世界递给他的那件红风衣。当绝色伤口路遇温柔一刀，纵曹操坐拥天下，他此生红颜知己，真正能够从思想上和行为上和他站在同一高度的女人，唯有丁夫人而已。

作为国母，武宣卞皇后可谓完美至极。

而作为女人，我只服丁夫人。

写到这里，忍不住去看了一遍新版的历史剧《曹操》。李玲玉扮演的丁夫人气度雍容，目光沉静。

是的，我心中的丁夫人，就是这个样子。

最后以一首诗，献给这位高贵的女子：

将离魏阙心事洇，心轻万事鸿毛沉。

枭雄临终分珠履，伤心岂独丁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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