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丝瓜还活着

大水过后，去塘埂上散步的时间渐渐少了，偶尔走走，也是行到塘埂的中间就停下来，极目四望，是倒伏、枯黄的草，有几只不知名的鸟立在塘中间的木桩上，打着瞌睡，懒洋洋的，荒凉一片。

再往前行走，就见到看塘工人的小屋，被大水冲塌了一面墙，剩下的三面墙歪歪斜斜地互相支撑着，随时要倒下的样子。近了，猛然看到倒塌的房子上面，窜出一簇绿色，深浓的那种，隐藏在矮墙的后面，伸出头，落寞地打量水灾后安静的鱼塘。站在被洪水肆虐过的塘埂上，忽然有一种生命被惊吓了的感觉。

这株丝瓜是春天里栽下的，我不知道它是怎样躲过这场洪灾的。记得那天去乡下办事，路过一个集市，路边有很多大妈蹲在地上卖菜秧，大多是常见的辣椒、茄子、豆角、黄瓜、西红柿，也有专门卖南瓜苗、葫芦苗的，好不容易见到有卖丝瓜苗的，也只剩下最后的两株，我们把它们连同其他菜苗一起买了下来，远离菜地，把它种在看塘小屋边上的塘埂上，让它沿着墙壁，一点点往上蔓延。但没想到的是，接下来的一场大水将整个农场淹没，春天里开垦的菜地和所有的物件一样，在洪水中足足浸泡了一个月的时间，水渐渐退了，那些匍匐在地的瓜果蔬菜全都腐烂了，这两株丝瓜因为大水之前已经爬到屋顶，没有被完全淹没，成了水灾中唯一成活下来的精灵。

丝瓜几乎伴随了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全部生活。那个年代，家家户户的菜园篱笆或者院子墙上，一到季节都爬满了丝瓜藤，开着淡黄色的花，不用几天时间，花儿结成细小的杆，风一吹，呼啦啦地疯长。结得多了，吃不完，就任凭那些熟透了的丝瓜一条条变老，随丝瓜藤叶一点点枯萎下去，剩下斑驳的筋骨在秋风中摇曳。这时候的丝瓜是大有用途的，农村人把它们收集下来，在太阳底下暴晒，干透了，把里面的瓜籽取出来，留做下季的种子，外面的皮囊，不，其实是筋囊，就用来作刷锅或者擦桌的抹布用，不伤锅，又不会沾油，柔软而有筋骨。我小时候的乡下，家家户户用的都是这种大自然生产的天然抹布。这些年，大多乡村拆迁、萎缩，而城市不断扩张，生活工具和高楼大厦一样越来越新奇了，就连抹布，也换成了的钢丝球之类。

这两株从水灾中活过来的丝瓜被农场同事当宝贝一样保护起来，施肥，除草，搭架子，做每件事都是小心翼翼。我们讨论了无数种丝瓜的吃法：丝瓜肉片汤、鸡蛋炒丝瓜、青椒炒丝瓜、蒜蓉蒸丝瓜，等等。它们果然不负众望，十多条嫩绿的瘦长丝瓜在我们的呵护下，长得十分喜人。

我的茫然是这时候开始的：丝瓜从洪水中挺过来了，我们甚至不知道它经历了怎样一个逃脱死亡的过程，它的那些植物伙伴们都在洪水中倒下了，那是植物在灾害面前最真实的消失方式，唯有丝瓜，它的根茎在水中浸泡，它的藤叶被饥饿的鱼儿和飞鸟不断光顾，还能活下来，开花、结果，是大自然对它的怜悯还是因为丝瓜自身就有抵抗灾难的能力？丝瓜虽然不语，我却看到生命不易。

还是让这些丝瓜自然地老去吧，在秋天里，肉体随着它的枝叶一点点枯萎，留下筋骨和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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