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者提供了最多话题，还养活了一批研究者的，古代的，可能当数《红楼梦》，现代呢，一定当数鲁迅了。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脊梁。 对于鲁迅其人其文的研究和评说，早已汗

·碎碎·

中国的文学史上，一个作家，一部作品，给后来者提供了最多话题，还养活了一批研究者的，古代的，可能当数《红楼梦》，现代呢，一定当数鲁迅了。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脊梁。

对于鲁迅其人其文的研究和评说，早已汗牛充栋，车载海量。以我有限且粗浅，历来喜欢不求甚解的阅读来说，怎么谈论鲁迅，都难谈出新意与高度，只恐暴露轻浮与孟浪。所以我想，不如以我低矮的人生，想象一下我们共同的，也是永远的鲁迅。

当一个人太伟大太经典，他就会溢出他自己，而属于一个时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社会。在中国，我们幸有鲁迅这样一个巨大而伟岸的参照。

在处理个人事务上，我觉得最为震撼的，是年方25岁的鲁迅，在婚姻上所做的看似不抵抗，实则石破天惊的抵抗。这是他个性上深刻的不妥协，和坚守自我的精神。

1906年的夏天，在日本留学的鲁迅，被母亲骗回老家完婚。婚礼完全是依照旧式的繁琐仪式进行的。周家族人都知道鲁迅是新派人物，估计要发生一场争斗，或许还会酿成种种出人意料的奇观，于是便排开阵势，互相策应，预备好了七嘴八舌地劝诫他。然而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一切都很正常，司仪让鲁迅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就连鲁迅的母亲也觉得很异常。鲁迅木偶似的走完这一系列麻烦的仪式。但是，新婚燕尔的他却做得很决绝——搬出新房，睡到母亲的房中。面对母亲全权做主许配给他的这位不识字，且缠足的新娘，他以此表明自己的态度。“她是我母亲的太太，不是我的太太。这是母亲送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负有一种赡养的义务，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鲁迅这样和朋友说。

鲁迅25岁完成形式上的婚姻，实则一直坚守身体上的荒凉。直到45岁他有了许广平之前，这20年正值一个男人的青壮年，那些个黑夜，他是怎么度过的？我想，如果说他对朱安残忍，那么他对自己其实更残忍。如果说他对朱安狠，不如说他对自己更狠。对自己，简直是凶残。每一个深夜，他宁愿走向死寂的书本和纸笔，也不愿走近身边那个温热的女人。以我的想象，如此，抵抗一个月两个月，尚有可能。抵抗一年两年，万分艰难。可是鲁迅，是20年。他坚守在婚姻内的独身。这简直是非人，是超人，也是至人，是圣人式的选择。

这真是无法想象的内心力量。这种自我意志，无异于是和上帝的巨手拔河。

我们常常好用的一个词是，身不由己。面对形势的胁迫，环境的淫威，外力难以撼动的挤压，我们的被动与无能为力，总会改写我们的人生走向。我们总是太容易妥协，变节，走向自己的反面。然后把原因与责任，罪愆与遗憾，推托于社会，他人，各种外因。我们活得苟且而猥琐，狭窄而低迷。就像鲁迅笔下的魏连殳，“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直至最后，面目模糊，初心尽失。

在种种身不由己之时，我们常常会想，先这么着吧，以后有机会，再扭转乾坤、重新来过。但是往往，我们在生活的泥淖中愈陷愈深，直到再也拔不出来，彻底丢失自己。

据说鲁迅为了束缚自己身体上的欲望，在严冬季节还穿着单裤。有一次他对孙伏园说：“一个独身的生活，决不能常往安逸方面着想的。岂但我不穿棉裤而已，你看我的棉被，也是多少年没有换的老棉花，我不愿意换。你看我的铺板，我从来不愿意换藤绷或棕绷，我也不愿意换厚褥子。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反而被生活所累了。”鲁迅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其他一切都置之度外。

我有一同学，多年前在校时极有抱负，自视甚高，因家境不好只读了中专。毕业后在县城过着不得志的小公务员生活。没钱没地位没背景，以他的“条件”，找不到他理想的结婚对象，索性，他就找了个没上过学的农妇结了婚。很快生了孩子。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诉说他的生活：原以为找一个文盲，她能完全听自己的，好控制，没想到，这样的人由于无知，没有判断力，更加不好控制。两个人过得很不好。从他说话语气的萧索与茫然里，我不敢想象他内心的水深火热。但是，一个孩子已经因此而出生，我不知还有什么力量可以更改。

几年之后，这位同学自杀。我的毕业纪念册里还贴着他的照片，那副桀敖不驯的眼神，总会在某些深夜里刺痛我。

当一个人所要面对的生活，完全不是他能自主的，或者都是他不喜欢的生活时，那就只有最深的悲哀与绝望了。很多时候，我们的不自由和不自主，面对生活的无力感，不过是没有更为强大的心力，与更为强悍的意志。

1934年的鲁迅，在给萧军、萧红的一封信上说，“在中国，单是为生活，就要化去生命的几乎全部……单是一些无聊事，就化去许多力气”。在已经现代化、工业化了的现今，我们面对的生活境遇，其实依然如此。

但是当然，鲁迅也不是铁板一块。鲁迅有他作为铁人的一面，也有他可爱甚至孩子气的另一面。我看过周海婴写的回忆父亲的文章，“偶然在睡意迷蒙之中，听到‘当啷啷\’跌落铁皮罐的声音……我就蹑足下楼，看到父亲站在窗口向外掷出一个物体，随即又是一阵‘当啷啷……\’还相伴着雄猫‘喵喵\’的怒吼声。待父亲手边的五十支装铁皮香烟罐发射尽了，我下到天井寻找，捡到几只凹凸不平的炮弹，送还给父亲备用”。鲁迅之所以在深夜这样，原来是因为深夜里“雄猫公然在小平台上呼唤异性，且不断变换调门，长号不已，雌猫也大声应答，声音极其烦人，想必父亲文思屡被打断，忍无可忍，才予以打击的”。

原来鲁迅也会这样调皮。我想象中，鲁迅在深夜中发射这样的“炮弹”，是掷向长夜漫漫的寂寥，也是他消解生活、软化自我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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