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绕着不规则平台的院落，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在微信的空间，我短暂地标出这帧照片，写过：“离家十年，还过着老家的风雨，但愿人畜平安。”那天早上，我接到小叔叔电话，说

□ 刘国欣

就是这两间房子，以及环绕着不规则平台的院落，我一直没有离开过。在微信的空间，我短暂地标出这帧照片，写过：“离家十年，还过着老家的风雨，但愿人畜平安。”那天早上，我接到小叔叔电话，说是有差不多两百多年的老窑塌了，压死了一对母子，还有另一个小孩子。我说的是羊，我叔叔放养的那一坡羊。总是这样，要么被杀掉，要么就是自己死掉了，不小心吃了不该吃的东西，而这一次，窑洞倒掉了。它们住在废弃多年的窑洞里，那窑曾经住过我祖辈的祖辈。

我看着这张照片，想到耗子、知了，夏日午后的睡眠，冬天大雪覆盖的早晨，想到炉火，院子里的星光，我自己婴儿时代的哭声，灯光摇曳，大人们的头映在我的头顶。

这是我生活过的地方，我最后一次怎样关上门，已经彻底忘记了。我绝对不知道那是一次告别。在这张照片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小、寒碜、裸露和衰朽。甚至不可以用衰朽形容，因为只是衰，朽已经独自走掉了。我甚至没有永别的意识，一次也没有出现过，可确实如此，忘记了哪一次，门一关，就结束了，我再也没有躺在这片炕头过，炕头已经长满了杂草。离离原上草从来都强劲有力，它将一切实在抹去了，这一片几平米不到的炕头，从此被委托给了记忆照看。

无论怎么说，我绝对没有想过永久离开，而且也未必多么乐意离开。我问我自己这是真的吗？我难道不是一直都在努力逃离这几平米土地的狭隘和窄小吗？我搜寻我的记忆，可一切都像受惊的鸟，我的感觉出现分岔，这里面的一个人让我那么眷恋，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放弃她，独自远走。

小姐姐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不离开，就这么两间小小的房子，为什么在已经几乎不能居住的情况下，一家三代七八个人仍然在这里居住。

我的哥哥离开了房子，我的妈妈，我的叔叔，我的祖母……那时候我不在。我没有听见最后一次关门声。这应该是祖母人生第一次兴建的房子，是母亲的婚房，小叔叔也曾经打算过结婚吧，在这里。

在这里，我看见和听见父亲去世，母亲在多日之后回到这两间房子，从此将自己三十五岁的光景献给上帝，毫无生机。

我可以追溯时光，但是却一次次陷入沙漠，到处都是沙子，起伏僵化的沙漠，贫瘠的沙子，不断流动的沙子，几乎没有绿意的沙漠，沙天一色的沙漠，而这间房子，是沙漠的中心。

我看着这帧照片，坚信祖母还住在那里，院落里还打有羊圈猪圈，大猪小猪在那里，大羊小羊在那里，牛骡驴在那里，猫狗在那里，鸡和兔子在那里，自己跑来打了洞住下来的耗子和虫子们在那里，杂草和庄稼在院落里，我的父母也还在房子里，我坚信的一切幼年时代的响声也在那里。

我知道我已经推不开这扇门，窗台口的父亲拴的小石狮子也被我带走了，我不可能再住进去，但是，有那么好几次，我坚信，我还在这间房子的炕头上躺着，大雪封门，或者是夏日午后，我冷，我暖，时光游游荡荡。

我经常想起，却毫不知道它的处境，这两间房子的处境，以及里面我写过的练习簿，小学语文课本，寂寞的读书年代别人送我的明信片，我第一个喜欢的男人的黑白照……在那个带锁的小盒子里的处境，它们都在那里，作为遗存，水到处流，房子塌陷，杂草丛生，我告诉自己世界就是这样，一切都在消失而不是流逝，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太多感伤。只是我仍然经常想起，真是很经常，走进随意的一个人家的家里，看到小孩子的玩具，戴着红领巾的学生的书本，我就会想到这两间房子，一个长满杂草的贫瘠的院落，想到院落里我看过的那些云彩，以及星光，满天满天都是，我现在仍然能看得到，只要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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