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显祖：四梦四百年

汤显祖（1550~1616），江西临川人。明代戏曲家、文学家。主要作品有《牡丹亭还魂记》《南柯记》和《邯郸记》，与早年作品《紫钗记》合称为“临川四梦”。汤显祖与莎士比亚同时代，国人知道莎翁者多，关于汤显祖却知之甚少。前些年，台湾白先勇策划演出过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热闹一阵子，到底曲高和寡。今年是汤显祖逝世四百周年，近来，北京、江西、浙江、上海等地陆续举办纪念汤显祖的活动。橙周刊特辟专版，以示纪念。

可是前身水月魂

·刘向阳·

培根说：“思想决定行为，行为决定习惯，习惯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汤显祖的命运正好为此作了例证。汤显祖少善属文，有“神童”之称。13岁从左派王学大师罗汝芳游，又与同乡前辈潭纶（后任兵部尚书）唱和。

汤显祖21岁秋试以第八名中举，似乎前程无量。命运总是喜欢作弄人，在经历了22岁、25岁两次春试不第后，万历四年（1576）三月，汤显祖（27岁）前往南京游学。

万历八年（1580）春试，汤显祖第四次北京参加春试。首相张居正的第三子懋修到旅舍里去看望汤显祖，汤显祖也曾回访而不遇。张居正的同乡和亲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篆曾从中进行斡旋。汤显祖没有直接拒绝好意，故意趁他不在府中回访。榜一出来，大家哗然，懋修以一甲一名赐进士及第，长子敬修以二甲十三名赐进士出身。汤显祖再次名落孙山。

张居正（1582）死后，张四维、申时行当政，汤显祖第五次参加春试。那是万历十一年（1583）34岁的汤显祖以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赐同进士出身。对才子汤显祖来说，这是莫大的讽刺。

汤显祖看透了科举考试，更看透了官场潜规则，他依旧按本性办事，又拒绝另外两位执政的结纳，宁愿到冷衙门去做一名见习官。结果期满外放到南京，先后任太常寺博士、詹事府主簿和礼部祠祭司主事。万历十八年（1590）在南京，汤显祖于南刑部邹元标舍初会48岁的达观禅师（紫柏），结下一段佛缘。

万历十九年（1591）春，皇帝下诏要求臣下上疏建言，书生气十足的汤显祖认了真，呈上《论辅臣科臣疏》，既痛斥了前宰相张居正，又贬了现任申时行，得罪了中央，被贬到广东徐闻县任一典史。万历二十年（1592）春天路过肇庆时，会见了洋人利玛窦。一年后，申时行内阁倒台，他有机会提拔，但却“量移”到浙江遂昌县担任一小知县。在遂昌，他修城、捕盗、惩恶、倡学，也算能吏了。汤显祖干的最出名的一件大事，是除夕之夜放囚犯回家过年，与家人团聚，收假时囚犯无一人逃走，全都回来了；元宵节则组织囚犯到城北河桥上观花灯，体会“绕县笙歌”的欢乐。人性化管理赢得百姓交口称赞，却触怒了权贵与地方势力，招致上司非议。达观禅师一再劝化汤显祖出家，显祖总借口婉拒。干了五年，弃官回到了家乡隐居。三年后被正式免职，吏部给他下的评语是“浮躁”。

那年（1598）他49岁，回到家乡修缮旧屋为玉茗堂，潜心创作《牡丹亭》。作完《牡丹亭》，在玉茗堂公开演出。临川城内，万人空巷，家传户诵。汤显祖又接连写了《南柯记》《邯郸记》，并把他早期写的《紫箫记》改成《紫钗记》，完成了“玉茗堂四梦”。有关《牡丹亭》最负有盛名的故事，是广陵曾有一个名叫冯小青的女子，在阅读《牡丹亭》之后，感于身世，过度悲伤而亡。临终前所作的绝命诗：“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夜读《牡丹亭》。人间自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流传至今。

晚年，汤显祖经历了长子汤士蘧离世的打击，思想愈加接近佛教。而达观禅师万历三十一年（1603）因“妖书事件”，在西山潭柘寺为锦衣卫所抓，12月17日凌晨坐化狱中。万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1616.7.29）离世，享年六十七岁。《明史》汤显祖传用四字总结了他的一生：“蹭蹬穷老”。语虽刻薄，但真实贴切。

汤显祖名字为什么叫显祖？如其祖不是地位显赫的人物，没必要取如此直白的名字了。

他祖上四代有文名，高祖汤峻明因捐谷救灾，受朝廷褒扬；曾祖汤瑄，嗜藏书、好作文；祖父汤懋昭，字日新，博览群书，精黄老学说，善诗文，被本地学者推为“词坛名将”；父亲汤尚贤是个儒士，为嘉靖年间著名藏书家，重视家族教育，在临川城唐公庙创建了“汤氏家塾”，并聘请江西理学大师罗汝芳为宗族子弟讲课。

汤显祖（字义仍，号海若、若士）出生时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年近七十的祖父看了，很高兴。从峻明到汤显祖的父亲，四代秀才，在当地很有名望，但没有当官。汤显祖的到来，全部的科举希望落到长孙头上，给他取名显祖，字义仍，就含有这个意思在。另外，祖父知道汤姓原本姓殷，祖上是唐末隐居青阳九华山的知名人物殷文圭，事迹收录典籍中。汤显祖后来在《〈吉永丰家族文录〉序》中就记载：“盖予祖懋昭公言：予江南之汤，皆唐殷公文圭公之后也。”

殷文圭何许人也？池州青阳人。生卒年均不详，约唐昭宗天佑初（904）前后在世。又名殷举，字表儒，小字桂郎。殷文圭不是土生土长的青阳人，祖上原为陈州西华（今河南）人，黄巢之乱，流寓青阳。那时，殷文圭仰慕之人杜荀鹤隐居九华山，文圭也居住九华，刻苦于学，所用墨砚，底为之穿。

殷文圭未及第时，有次途经大泽，中途遇大雨雷电，仆人乘骑皆受惊吓跌倒在地，文圭安详如没听见一般。等到旅店歇下，随从仆人好奇怪，试视文圭，发现他两耳皆有泥封着，难怪不怕惊雷了。

又有一次，在道中遇见一位老先生，老人注视殷文圭很久，对旁人讲：“刚才那位布衣，绿眉方口，拳必入口，神仙中人啊。如学道，可以成仙；不然，将垂大名于天下哦。”殷文圭自己知道，他拳头真可伸进嘴里。文圭与老人一笑，拱手而别。

殷文圭以才闻名于时，其著述颇丰，可惜均佚失。今只存文一篇，诗一卷。

楚声与史家气派

·胡竹峰·

元朝五世十一帝，九十八年，诗词文章无甚起色，杂剧大放光芒。东京瓦肆勾栏各种伎艺的演出本子，到了元朝，因为关汉卿、王实甫、白朴、马致远、郑光祖的改编或者创作，气象一新。

其后明朝，谈到剧作，有个人最为我所喜，这就是汤显祖。

汤显祖的好，好在满园春色关得住，一枝红杏不出墙。

汤显祖出身书香门第，早有才名，三十四岁中进士，做过官，据说政绩斐然。隔了几百年，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所喜欢的，还是人家的文章学问，更喜欢那一本《牡丹亭》。

《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改编自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故又名《还魂记》，皆不如“牡丹亭”三字春意缠绵。

看《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如睹画美人，看《牡丹亭》如睹真美人。画美人亦好，但无真美人之罗袜生尘，更无真美人之活色生香。

《牡丹亭》的好，好在活色生香。

沈德符《顾曲杂言》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牡丹亭》是汤显祖得意之作，曾言“吾一生四梦，得意处唯在《牡丹》”。四梦者，《紫钗记》《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

汤显祖耽于梦。夜气方回，鸡鸣枕上，痴人说梦，慕繁华，爱热闹，系怀闺阁，无事记梦，写出了一场热闹的大梦。汤显祖百年之后，曹雪芹也爱梦，一场《红楼梦》更宏大更波澜壮阔。《金瓶梅》亦是梦，烟花春梦，浮生若梦。

得意处唯在《牡丹》，实则得意处唯在《牡丹亭》洋洋一卷好文字。

汤显祖落墨有种正大的好，不偏不倚，是大风之声是大雅之言。好得浩浩荡荡，好得横无际涯，好得气象万千。明清一代小品盛行，格调是上来了，然局面往往狭窄。汤显祖下笔有楚声，也即是屈原的风气。不独屈原的风气，纵横捭阖间还不失史家气派，行迹又有文人爽朗洒脱状，自高处平易近人。

男欢女爱、吹拉弹唱、饮食日常、人情世故，在汤显祖笔下如日似月。《牡丹亭》造句尤为和风丽日，无怨愤，无哀伤，读来清嘉宛媚，不似牡丹，更近碧荷芳草。《牡丹亭》是日影，风动日影，水流日影。

《牡丹亭》有喜悦有深情有心动，描尽男女相悦的一个悦和相亲的一个亲，高情的相遇，缱绻千古。

我读《牡丹亭》，觉得不枉然。世间男女有高情高意，如梦如幻，带着夏夜的清露，读来喜不自胜。汤显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情种，《牡丹亭》题词有一番明人所无的魏晋风度：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汤显祖晚年潜心佛学，自称“偏州浪士，盛世遗民”，说“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后又以“茧翁”自号。

有人作茧自缚，可叹。有人终其一生作不出茧，无所可缚，亦可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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