厕所人生（散文作品一等奖）

摄影作品一等奖《钉是钉铆是铆》。张川摄影作品二等奖《同心圆》。何群英摄影作品二等奖《夜生活》。陈章华■ 杨天朋 

九三年的夏天，那是一段悲凉的日子，我代课教师下岗，三十多个孩子围着我，眼含热泪。杨老师，你别走。孩子们，回去吧。这是国家的政策，杨老师未上过师范，今后会有更好的老师来教你们。我强压着眼泪，一个生硬的回头，离开了工作四年的讲台。

有人说深圳是打工者的天堂，好像弯腰就能捡到黄金。我和老婆南下，在深圳呆了一月也未找到工作，身上带的钱也即将花光。在这危难之际，一位四川老乡帮忙，把我和老婆介绍到深圳翠竹北路一家星级酒楼做楼什。老婆负责领导办公室卫生，我和其他同事负责酒楼全场卫生。正常营业时，我们负责捡碗、收碟、搬运家私。说明白一点，楼什就是酒楼的杂工，人家叫你干啥就干啥，属酒楼最低等最劳累的工种。记得当时月工资六百元，刚好符合后来深圳定的月工资最低标准。谁知几天干下来，脚麻腿软，周身疼痛。每天下班回到集体宿舍，一头扎进钢架床上，浑身散了架似的，顷刻，呼呼睡着了。

第三天，老婆来看我。后来听同事讲，老婆见我熟睡，在门外足足站了半小时。我醒来，看见老婆一双幽怨的眼，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男宿舍外，我内心很不是滋味。老婆先发话，朋，累，受不了，就别干了，去找份适合你干的工作吧。找，哪去找？容易吗？一无技术，二无特长。我知道你拿粉笔头拿惯了，在家也没干过体力活。榕，别说了，我是男人，这点苦算不了什么。说这句话时，我急忙扭过脸去，深怕老婆看见我面部的表情。其实那时的我脆弱至极，已到崩溃边缘。

半月后，我腿脚不酸不麻了，周身也不疼痛了，我想应该是习惯了。记得是一个星期六中午，全体楼什开会，站一字形。主管是一位湖南人，讲话湖南口音浓重。他说最近客人老投诉，男女洗手间卫生差，服务质量不好。因此，我决定从外面重新调两人进去。从明天起，女洗手间由夏小萌负责，男洗手间由杨天朋负责。什么？叫我扫厕所？！一听见我名字，我一下懵了。我一向对厕所厌恶，总认为厕所是肮脏的，丑陋的，跟一切不雅的文字连在一起，你叫我扫厕所，真是对我莫大的讽刺。我曾经教育学生，你们现在不努力学习，将来没出息，人家扫厕所都不要你。我认为扫厕所是最没出息的人。

于是，我举手发言。主管，我不扫厕所。主管怔怔地看着我，显然很气愤。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匆忙闪出门去，室内的楼什炸开了锅。阿朋，你傻呀，扫厕所是楼什里的美差，既轻松又好玩，还有这个。同事大拇指与食指搓几下，在我眼前晃动。我明白他是说钱，应是有小费收。我们挤都挤不进去，主管叫你去是看得起你。三分钟后，主管从门外进来，只说了一句话，就这么定了。从笫二天起，我便成为这间酒楼的扫厕工。

笫一天走进厕所工作，我对厕所有了新的认识。这哪是厕所，跟皇宫一般，二十多个平方米。里面明亮，干净，空气清新，散发着柠檬的气息和檀香的味道。我感慨星级酒楼的厕所都是香的，比咱居家还干净。浅灰色的云石地板反射着镜光，八百元每平米的日本紫兰花墙纸，进口的TO纯白抛光金边马桶，全红外线程控的感应B0SS小便挂桶,油黑花岗岩洗手台面上，竖立一面两平米左右的巨型镜面，光洁如新，滴水不沾。悬挂墙壁质纯烤瓷喷香器，每间隔十五分钟，喷洒渗满植物气息与花草气息的香水。人醉其间，仿佛置身于青山绿水温草幽花之间，惬意且怡然。头顶上BOSS音响浑厚低沉的音源舒缓流淌，沁人心脾。那时，我想我还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有魅力的男人。我猛然明白，主管叫我扫厕所的真正原因。每天一个花样男子站在厕所门口，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礼貌，微笑，是两条必不可少的素质。

每天落班，冲凉，换衣，头发梳得油麻水亮。下身蹬一条水磨蓝紧身牛仔裤，上身穿一件宽袖黑色T恤，脚上一双纯白色的球鞋，鼻上架一副墨绿太阳镜，然后，我像一尾泥鳅在深圳的街市，在茫茫人流中穿梭游离，好不潇洒自如，谁又知道我是一位扫厕工！

每次客人进门，我微笑，点头，左手指出前行方向，道声“先生，早上好”或“先生，中午好”或“先生，晚上好”。每次客人方便后，应立即将马桶或挂桶的内外打扫干净，看不见一点污垢、水珠、杂质，保证室内空气流通，无异味，再等待下一位客人到来。至于厕所收小费是个敏感话题，酒楼制度是不允许的，客人要给，我也不拒绝。尤其香港人，思想习惯已经西化，你给他服务，他不给他会觉得理亏，也有客人丢下二元五元的香港硬币，在仿青花瓷船形盘内咣咣作响，害我走遍深圳大街小巷，也花不出去，这是香港人的面子和精明。扫厕所时间长了，我渐渐喜欢上了这份工作，简单，独立，自由。我和客人混熟了，客人每次来会主动向我问好，总不鄙视我是一位扫厕工，真心把我当朋友，我们的相处是平和欢愉的。每次捡到客人的手机、钱包，或其它贵重物品，都努力寻找失主，看到失主找回失物时的感激笑容，我就美滋滋地乐。

三年后的秋天，这间酒楼关了门，我心里像丢落了什么。后来辗转大江南北，干过无数的工种，挣的钱也比扫厕所多，但我再也找不回当年扫厕所时的那份清纯和快乐了。我想我只有扫厕所的时候才真有点人样，我的诗才不会那么庸俗，那是我人生多么难得的一笔精神财富，或许你不相信，如今的我真有点不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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