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活下来

柳华东

在我的记忆里，上世纪70年代，胶东农村曾经兴起过数次打狗风波。

据说是狗太多了，咬伤民众，破坏庄稼。于是上级命令打狗。各村民兵立刻行动起来，组成打狗队，沿着大小街道挨家挨户打狗。打死的狗，都归主人所有；流浪狗则全部送往大队部，那里早支起了大锅，单等狗肉入锅了。打狗队忙活完了，一律去大队部吃狗肉，吃不完的，由他们分掉。

记得，河南夼村的姨奶奶家养着一条狼狗，比我个头还高，在我的眼里就像是一匹小马了。正逢村里打狗，小叔叔舍不得，就牵着它送到后夼村我奶奶家了。狼狗就拴在院里的梧桐树上，见人就汪汪大叫，特别凶狠，只有当爷爷奶奶过来时，它才会有些亲热地摇一摇尾巴。

这狗养了三两天，对人渐渐分出了远近，居然我也可以靠近它，甚至也可以摸一下它的尖耳朵。但这个时候，后夼村里也传出来要打狗的风声了。

二叔是村里的民兵连长，自然就是打狗队的总头儿。他说要赶紧把这条狗送走，村里已经接到公社打狗的通知了。

说来奇怪，这条狼狗对家里人基本都熟悉了，可是每次遇见二叔回家，立刻就会竖起耳朵，异常凶狠地大叫起来，充满敌意。爷爷说：“这条狗有灵气，能闻出你一身杀气，难怪它和你不亲！”

叔叔不以为意，只是叮嘱赶紧送走它，否则到时候，打死它，表弟不高兴；不打死它，人家要说他徇私情，打狗队怎么开展工作？爷爷奶奶愁得不知所措。小叔叔没来领，说明河南夼村那里打狗的风声正紧呢。可是眼见得这里也要大开杀戒啦，这可如何是好？

爷爷晚上喂狗时，不禁自言自语地说：“狗啊狗啊，这次能死能活，可要看你的造化了！你要是能自己拿主意就好啦……”

爷爷后来说，这狗绝对不是一条普通的狗，那晚他的话被它听进心里去了！要不，怎么当晚它会咬断了绳子，自己跑了？

第二天，村里民兵已经开始行动了。叔叔早上特意告诉爷爷必须把狗藏进家里，千万别让人发现。可是，他们发现梧桐树下只剩下半截绳子，狗儿早没了踪影！

按说，这条狗逃过了两劫，造化不小，应该活下来。可惜，回家路上，狗儿被邻村的民兵用乱棒击杀。小叔叔得知爱犬被杀，哭了好几天，茶饭不思。

当时，我家里养的是一条黄斑白底的花狗。碰上这场打狗风波，一家人竟然毫无办法。

这条花狗就是我和哥哥弟弟的玩伴。每每放学时，它远远地看我们走来，老早就摇起了尾巴，一溜小跑地跑过来，撒欢地围着我们转，可亲热了。

而这条花狗最让家里人喜欢的原因，还在于它能陪哥哥夜读。当时哥哥读毕业班，晚上要带着油灯在学校里夜读。黑灯瞎火的，哥哥走夜路总是害怕。可父亲要在队里看场院，母亲要在家看着我和弟弟，都没法迎送他。结果花狗每晚都陪着哥哥上学，夜读结束，它又从黑影里钻出来，带着哥哥回家。这样贴心的一条狗，怎不叫人心疼！

还记得，打狗队的人挨家挨户走过来时，一街的狗都疯狂地嚎叫起来，并在民兵的追赶中，都逃回了自己家里，并在院里尖叫着。可惜，它们不知道，主人这次可帮不了它了。

我把花狗拽进柴草棚里，用手合上它的大嘴，小声说：“狗狗，别叫了，再叫就没命啦！”花狗似乎有些害怕了，居然真就没有声音了。我赶紧用茅草把它埋进柴草堆里。正忙活着，几个民兵拿着木棒子进来了，并跟母亲打着招呼：“嫂子，轮到你们家的狗啦……”

说话声惊动了花狗，这个傻子啊，居然从茅草里一下子冲出来，在院中心贴着母亲的裤脚，冲着来人惊恐地大叫着。

一个民兵手里拿着一根尖端拴着铁钩的木杆子，挑衅地伸到花狗的嘴边。花狗一定以为在主人面前，可以有恃无恐吧？它一口咬向木杆子，民兵立刻往回一拽。还好，花狗没有咬住铁钩子，而是咬住了木杆子，对方往回一拽，它就松了口，所以没有被铁钩勾住嘴巴。

民兵失手了，恼火地再次挑衅。花狗见来人气势汹汹，有点慌，转身就跑，却慌不择路，跑进了茅厕里！

几个人立刻跟了过去，照旧把木杆子头上的铁钩子伸到花狗的嘴边挑动着。花狗不知是计，张嘴狠咬，被民兵用力向后一拽，立刻就被勾住了嘴巴！民兵拖着木杆，把花狗一下子从茅厕里拖出来，拖在南墙根下，等在那里的其他人立刻举起木棒打下来!母亲不忍再看，转过了头。我则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就在这一刹那间，只听花狗哀嚎一声，腾空而起，一道闪电一般跳过两米多高的南墙，不见了影子！

我记得清清楚楚，三四个民兵惊叫着，其中两个居然用双手护住了头———他们以为花狗跃起后会攻击他们的脑袋。

大家回过神来，都跑到门外去，问：“狗往哪儿跑了？”守在门口的一个民兵受到了惊吓，结结巴巴地说：“一溜烟儿地逃向南山里了……”

那一刻，我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可母亲还是不明白，不明白花狗是怎么越过了南墙逃走的。民兵都走了，她还在说：“真的吗？咱家的花狗跳过了南墙……”说着，眼睛里竟溢出了泪水。

下午，民兵们又回来复查，还好，花狗受了那场大惊吓，并没有回来。

晚上，天已经黑透了，可母亲一再叮嘱父亲，别关门。快要睡觉时，母亲听见动静，说：“咱的狗儿回来了！”

打起手电筒，到草棚里一看，果然，花狗回来了，卧在茅草里，胆怯地看着我们，嘴上还淌着血。母亲一边把用菜汤泡着的玉米饼送到它跟前，一边泪水婆娑地说：“花狗儿呀，你受苦啦……你要活命，就别再叫啦，藏起来吧！”

第二天民兵再来的时候，母亲说：“这狗儿八成是没了，在外边被你们当野狗打死了也说不定呢！”其实，花狗就藏在厚厚的茅草里，可怜的狗儿居然没有再叫一声。

于是，花狗就这样活下来了，在满街满村的狗肉香里，花狗真的捡回了一条狗命。

可惜，花狗在这次劫难后仅仅活了半年，就因为误食了一只被毒死的耗子送了命。花狗死了，为了生存它曾拼死抗争，可到底抗不过悲剧的命运。全家人都为它的死感到难过。母亲把它埋在自留地里的一棵苹果树下。从此，我们家再也没有养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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