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与作品

□李爱婷

上大学时一边头垂在桌肚底下苦读贾平凹的《朋友》，一边抬头瞄两眼正在传授外国美术史学的美丽女老师。贾平凹那书砖头般厚，内容庞丰，全是肺腑之言，书里悼念三毛的《哭三毛》《再哭三毛》甚至差点让我当场痛哭。不久我就彻底埋进桌肚里，同桌不时用肘关节捅我两下，以免扩大影响引起课堂骚乱。

这里说的是《三毛致贾平凹的信》，里面有一段使我强烈意识到作家本人与其创作的作品其实是有很大差别的。

三毛与贾平凹的粉丝大概都不能忘记三毛自杀前是与贾平凹通过信的。他们都是大家，因为互相欣赏彼此的文字成了知音。还是三毛先欣赏贾的文字，每天四五个小时地读，竟翻烂了他的书，流着泪看，以至于眼睛都要看瞎。贾听说三毛对他作品的倾慕后大吃一惊，但三毛却又在之前访陕西时并未敢见贾平凹，贾还是特别感动，立即给三毛寄去了四本书。三毛翻烂的是她自己收藏的贾的《天狗》和《浮躁》，属小说。而三毛致贾平凹的信里提到了贾平凹后来寄去的“自选集”，属散文。三毛坦言看到贾的散文，一时里有些惊吓。三毛写道：“原先看您的小说，作者是躲在幕后的。散文是生活的部分，作者没有窗帘可挡。我轻轻翻了数页，合上了书，有些想退的感觉。散文是那么直接，更明显的真诚，令人不舍一下子进入作者的家园，那不是‘黑氏\’的生活告白，那是您的。”看着这一段，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三毛一再不去西安见贾平凹的真正原因。贾平凹小说里的文字恰到好处嵌入人心，能让三毛与之每天痴醉交流四五个小时。散文里的贾平凹却与小说截然相反，没有小说那“纯属虚构”的前提，直愣愣扑面而来的是作者的真实身份地位、真实柴米油盐、真实锅碗瓢盆甚至真实性格缺憾都在文字里展露无遗。三毛不敢看，是因为她不敢让心目中的写小说的贾平凹与散文里自我披露的贾平凹二者对接。说到底文人才女又不是什么三教九流的“网友见光死”，三毛绝不是因为怕见面失望，仅仅是怕直面作家本人带来的精神上的反差。三毛信里说她还是读了贾的散文，并会一读再读。可见贾平凹的小说与写自己的散文带给三毛的绝对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她要用心通读再将它们融二为一。

女作家陈染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她在一次访谈中说：我从不把书里透露出来的作家本人，与真实生活里的作家本人相提并论，那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三毛自杀了，原因不详。她并没有去见贾平凹，其读了文章而不见作者本人的风格有些类似于钱钟书婉拒别人“吃蛋何必认识下蛋鸡”。

合上书，我不禁想起某位书画藏家的一席话，他说在收藏界，名画家自画像一直是拍卖市场追逐的重点，因为名家自画像一方面物以稀为贵，另一方面绝对是画家本人精心之作，越是功底深越能稳准狠地刻画自己的真实面貌。收藏该画家的自画像等于收藏了画家最原始的也是最鲜为人知的内心世界，挂在家里反复欣赏、揣摩，还能看懂画家脸上流露的种种心声。画家可以捏造最唯美的画中人，却唯独不能在自画像上自欺欺人，优秀作家写自己时也是一样的。

看过的书也有那么一些，如果叫我说出个喜爱的标准，那就是欣赏敢于写真实感受的作家，哪怕只有几句，也是亮点。贾平凹的真实写作也造就了他诸多作品的洛阳纸贵。

前几天在网上搜湖南作家何立伟的力作《大号是人民》，无意搜到了一篇去年刊登在《嘉兴日报》上的《我说何立伟》，署名程绍国。文章五味杂陈，涉及面广，读来让人能获悉很多大文人的趣事和糗事，连林斤澜和贾平凹的早期“拙作”都挖出来一并谈了。程绍国应该是位资深编辑，然后才是位作家。他的文字挺真实的，既夸何立伟文好漫画也妙，还不忘揭露何立伟一些小刁小坏还有打人的“恶习”。文中有一段最有意思，读完了又回头读，从中揣摩出很多层意思来，感觉作者颇有些一箭N雕的功力——

何立伟在，总是快乐。他有一个本事，把握气氛，这点像林斤澜，倒不像汪曾祺。能够把握气氛的人，是幽默的人，是合群的人，是好玩的人，是爱生活的人。 

从这短短两句足以看出，首先何立伟是位能跟很多人打成一片又善于掀动气氛撑住场面的作家；其次林斤澜也是乐乐呵呵随遇而安的作家，最后，汪曾祺好像有点不合群，不太容易接近，缺乏幽默，至少不能使人其乐融融。我挺佩服程绍国的，他敢于写汪老的侧面。但凡读过汪曾祺文章的人都有种感觉，就是汪老特别随遇而安，想得开。不过敏感的读者，应该还是能从他清新淡雅的文风中捕捉到他其实是个不善交际的，善良而略微自闭的作家。不然，汪老为什么要写“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这样孤美的文字？

忽然想起一家刊物曾发表过我的一篇情感文章，仔细一看，里面女主人公全部替换成了“婷婷”，有点傻，也有点“信以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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