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红梅 ■ 梅寒

那年，当我背着行李包裹第一次站在那个干干净净的小院里时，第一个跑出来迎接我的就是红梅。黑黑的圆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雀斑，头发理得极短，有点像个假小子。只是她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你穿的这鞋，不能干活儿，跟儿太高。要不，我给你找双我的鞋子换上吧……给你发锄头和铁锨了没有？我帮你去拿……妈，我得管她叫什么……在一连串的话语声中，她已笑呵呵地在我面前蹲下去，伸出一双粗黑的手，轻轻地抚摩着我脚上光新锃亮的高跟儿皮鞋。

那年，我刚刚大学毕业，揣着一纸分配函，七拐八弯才在那片玉米田的深处找到我要报到的单位——M县农科所。陈旧的二层办公楼，陈旧的家属区小院，已把所有来时的喜悦扫荡得精光。红梅的突然出现，更让我手足无措。讪讪地站在那里，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别理她，她，这里不好使，傻子。屋里走出一位和颜悦色的老妇人，边走边手指着自己的脑袋，眼光却瞥向蹲在地上的红梅：你别再这里多事，做你的事去。红梅不情愿地站起来，朝母亲瞪了一眼：你才是傻子！孩子一样一溜烟儿跑远了。哼，别看脑子不行，就不兴别人说。望着跑远的红梅，母亲无奈地摇头。

就从那天起，我和红梅做了同事，也做了邻居。

她是所长的女儿，听说是小时一场意外震坏了脑子，小学读了四年，也没能升至二年级，只好提前毕业了。读了四个小学一年级的红梅，还是父亲拼着一张老脸到镇里找到县里找，算是照顾，让她也成了农科所一名拿工资的正式职工。农科所有大片的试验田，能安下搞科研搞试验的人，也能安下只会拿锄头和镐头的人。红梅在那儿，倒也有用武之地。

王妹妹，这个水管里有水，你洗衣服拧开就是。

王妹妹，前面菜园里有菜，你想吃了去摘就是，我家的。

王妹妹，你干活儿不能穿这衣服的，一下子就弄脏了。

王妹妹，早上七点半就要到办公室集合，你别去晚了。

王妹妹，我把你这盆脏水给你端出去倒了吧……

红梅的宿舍与我的宿舍相邻，从我住进去的那一天，“王妹妹”就成了挂在红梅嘴边的一句话。水笼头就在我的屋子前面，下田干活儿会把干净衣服弄脏，早上七点半到办公室集合……这些事，我当然都清楚，却还是成了红梅眼中的大事情。她生怕漏了一点，我就会闯下大祸一般。

一一笑着答应了，说，谢谢你红梅姐。红梅的脸上就笑开了一朵花，竟然微微地红了。

与红梅一起去田里锄地，红梅锄过的地方总是草还站着苗儿却倒下了。同事们就笑她：傻子！她瞪起眼睛：你才傻子！不过她还是小心起来。她扔了锄头，蹲在地上一棵草一棵草地拔。别人锄了几个回合，她还蹲在那里。旁边人又笑：傻子！红梅再瞪眼回击：你才是傻子！这样就锄不掉苗儿也不懂？！

红梅从来都没有叫我傻子过，因为我也没喊过她傻子。我叫她红梅姐。

慢慢熟悉，就摸清了红梅的脾气。比如你想让她帮忙去把地上一袋玉米抬到屋里，你就不能直接说：红梅你来帮我把这袋玉米抬屋里。那样她指定不去做。你说，红梅，你别动这袋玉米，我一会儿就把它搬到屋里。红梅一听，劲头就来了，朝手心里吐口唾沫，一弯腰，哼哧一下就把那袋重七八十斤的玉米袋子抱进屋去了，然后对着你得意地笑。每逢脏活儿累活儿，大家都爱说“红梅，这个你别动，我来做”、“红梅，那个，你做不动，我来做”，红梅就在众人的一片哄笑声中把那些脏活儿累活儿一古脑儿做完，临了还不服气地添一句：这点活儿也做不好，真是傻子！大家再笑。

红梅好像从来没有烦恼事，天天傻呵呵地乐。其实，红梅也不是没有烦恼，虽然她的那些烦恼在我们正常人的眼里那样小儿科。红梅会眼红别人家餐桌上一盘透着香气的美味，却不直接说，丢下一句“馋嘴叼棒槌”就不屑地走开。回家，就缠着母亲做，等自家的美味也出锅了，她又孩子似的拿着出来炫耀。那时，她其实就是个孩子。

红梅那次看中我的一串鸡心项链，可她家里没有，她就悄悄拿到自己屋里去了。发现项链丢失，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那是男友送我的定情礼物啊。跟同事说起来，同事安慰我，不用着急，问一下红梅。当然也不能直接问，还是要讲策略：红梅姐，我这里有一串更好看的项链，咱换了吧，那串鸡心项链有什么好。她真的很高兴地把那串鸡心项链拿出来了，一点也没觉得难为情。之后，屋子里再少了小东小西，只消随便找点不值钱的东西拿出来跟她换，丢失的东西马上就物归原主。不过，我从来没觉得她是偷，倒是觉得自己的手段有点为人不齿。

红梅也有闹脾气跟人吵架的时候，大多是那些职工在她父亲那里受了气，私下里找她发泄。反正她从不知道回家告状，尽管她从来没有赢过任何人。瘦瘦小小的Z是从一家农业大学毕业的大学生，那天却因一件小事跟红梅撕扯到一起，红梅比她力气大却没她灵巧，她左闪右挪把红梅逗得像只猴子，弄了红梅一头一脸的灰土。红梅哭了，众人笑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又看见红梅早早去敲Z的门，叫Z妹妹，懒虫，起床了。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听见红梅在叫，一边的同事恨铁不成钢似地叹息：这个傻子！

是的，这个傻子，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打水，扫地，生炉子；这个傻子，别人一句好话，她就拿着当了圣旨；这个傻子，别人指着她鼻子骂了，一觉醒来，她就好似把前尘全部忘光……

这个傻子，每天乐呵呵，一月月，一年年……

如今，我离开那家单位好多年，也离开红梅好多年，回头捡拾那一串串记忆深处的往事，才发现，每一件，似乎都与红梅有脱不开的联系。这个傻子，竟然在我的生命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去年回老家，又顺便去老单位转了一圈儿，见了很多昔日的同事，却独独没有见到红梅。问起她，同事又叹：这个傻子，在家抱孩子呢。

红梅快四十岁了，又做了一回傻子才做的事——将人家扔在路边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婴儿抱回了家。

据说，那孩子，是个正常人不屑要的小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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