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乡野小说连载 芝镇说（106）

第八章弗尼思说

求得好死

卫兵的刺刀直抵雷以鬯的鼻梁。高田用胳膊挡了,嘴角微微一动,掏出白手绢一点一点地把浓痰往下擦,从下往上,像擦黑板。擦完,又把白手绢团在手心,笑着拍拍雷以鬯的肩膀:“老人家啊,您像我的父亲,有骨气。”

包着红头巾的归妹吓傻了,踉跄着过来拉雷以鬯:

“表舅,表舅,人家是客人……”

“客人?我看是小偷!小丑!小鬼!卑劣小人!”雷以鬯站在屋中央晃着酒葫芦。

她把雷以鬯连拉带拽,拖出了寮房。雷以鬯依然是破口大骂:

“遗蝗入地应千尺,你们这群皇军蝗虫入地应万丈!”

归妹拿一块抹布堵住了雷以鬯的嘴。就听到李道士喊她,归妹回到屋子。

高田拍拍李道士的手,给归妹鞠了一躬,说:“我吃到了最美的金丝面。”归妹哆嗦着,嗫嚅着道:“您大人大量,原谅俺表舅,他真的喝醉了。俺给您跪下了!”说着就要跪下去。

高田说:“不可!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说完迈步推开门。

李道士出来送高田。高田笑一笑,说:“等雷老先生酒醒了,请他给算一卦。”

风把高田本人和高田的话吹跑了。

雷以鬯歪歪扭扭往前走,归妹扶着她,雷以鬯剜了归妹一眼,想说,又没开口。使劲一推,把归妹推出一丈远。

雷以鬯一个人往前走去,一步一步,雪地上的脚印歪歪扭扭,刚走到门口,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他没回头,也没有跪倒,而是直挺挺地后仰倒在雪地上,夜里修剪了的白胡子与雪一样地重合了,接着又被自己的血染红。

★★★

元亨利酒店的周年庆典酒,就等着雷以鬯老人了。公冶祥仁本打算去接他,可是一个病人看完了,又坐下一个。等忙活完,天近中午,来晚了一步。他让儿子公冶令枢推着木轮车子,准备推着老人去赴宴。

在大雪里,雷以鬯的脸上胸前全是血。

“快去救祥恕!快去!”

雷以鬯在玉皇阁前的雪地里躺着,还有抹着眼泪叫“表舅”的归妹。

李道士吓得不敢出来,见公冶祥仁和归妹无法把师父抱到车子上,找了另一个小道士帮着扶。

一会儿把雷师父推到芝谦药铺。公冶祥仁催着儿子赶紧去找熊大夫,熊大夫治跌打损伤拿手。

雷以鬯对徒弟说:“不用了,祥仁。”

躺在芝谦药铺的土炕上,雷以鬯断断续续地说:“徒弟啊,我教了你四十年《周易》,也没教出什么名堂,我一辈子糊涂啊,今天我见了公冶祥恕,看到他的眼神,我有点儿开窍了。”

公冶祥仁把着师父的脉象,紧锁着眉头说:“师父,您闭眼歇歇,放宽心,放宽心。”

雷以鬯大睁着眼,继续说:“我想明白了,一部《周易》,说来说去,就一句话——‘求得好死’,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前对得起祖先、父母,后对得起子孙后代,毫无愧怍,即为死得心安理得,也就是求得好死。人哭着来到世界上,一辈子风风雨雨,就是求个好死。求得好死才算没白来这个世上活一回。”

公冶祥仁说:“师父,我知道了。”

雷以鬯说:“公冶祥恕这孩子,不简单哪!鬼子抓他,他不慌不忙,泰然自若,真没想到,这孩子有灵性。”

“舍弟从小有主见。”

“我看小日本长不了,我算着三年。”

“也不一定……”

“就知道说……也不一定!”雷以鬯上气不接下气了。

“一定……一定,师父您别动气。”

“归妹,归妹,你过来……”

归妹抹着眼泪,过来了。

“你表舅要走了,好好地做人。别让人家戳脊梁骨,你爹要是知道了,他该多难受。你想你爹吧?”

归妹说想啊天天想。雷以鬯不看归妹,盯着屋笆说:“你就把你表舅当你爹吧。我无能啊,手无缚鸡之力,拿不动枪,开不了炮,也就骂骂出口恶气,百无一用。我这八十年啊,稀里糊涂,就欠一死啊!你好好做人,我就死得心安理得。”

“爹!”

“不要忘了今日,记住,记住!永远记住!我说的那个跟你生日时辰一样的闺女,骂我老不正经的闺女,是好样的,是干大事的。她啊,她啊,是我儿媳妇的胞妹。”

“爹!我知道了。”

“我的恶气出了,让这帮龟孙子知道,还有个老人不怕,敢骂,敢恨,求得好死了。祥仁啊,好自为之!归妹!我的闺女……给我酒葫芦……我想喝口热乎酒。”

雷以鬯两手发硬,抱不住酒葫芦。

归妹猛喝了一口,在嘴里鼓着,温着,满口里的辣味,归妹忍着,一点点地温乎了,对着雷以鬯的嘴,把那口带着自己体温的酒,灌进了雷以鬯的嘴里。雷以鬯的眼睛大睁着,那眼光照得整个屋子里都发亮。

“温乎酒,好喝好喝!我再喝一口……归妹啊,醒醒吧!啊!要有骨气,有志气,还有你娘……酒……真好!”

归妹又猛喝一大口酒,也不温了,对准雷以鬯的嘴,可那嘴紧闭,再张不开了。归妹抱住雷以鬯的头,她的嘴对着雷以鬯紧闭的嘴,酒淌到了雷以鬯的腮上,腮上的血干了,被泪水冲湿,归妹的泪止不住了。

漫天大雪中,雷以鬯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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