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独母亲的3653天

【编者按】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太平洋海域突发9.0级大地震并引发海啸，巨浪夹杂着瓦砾残垣，瞬间吞噬了东日本沿海多地，随之而来的福岛核泄漏事故更是十年来笼罩在福岛县，乃至全日本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3·11”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之际，澎湃国际推出系列特别报道。伤痛与挣扎，反思与前行，面向过去，更面向未来。

现年56岁的高桥弘美有三个身份：一个朝八晚五、四处奔波的上班族；一个名为“传递笑容”的组织负责人。

此外，高桥也曾是一个名叫阳乃的5岁女孩的母亲。

阳乃是在高桥40岁的时候来到她身边的。在那之前，身体欠佳的高桥曾怀过两个孩子，但都不幸流产，她曾因此抑郁，悲伤到不能进食、无法说话。而阳乃的到来一扫高桥的阴霾。

刚出生时阳乃的身体并不好，曾因为哮喘反复前往医院。为了阳乃的健康着想，高桥一家搬到了空气清新、山林环抱的日本宫城县亘理町，并精心为阳乃选择了邻近的山元町新建成的富士幼儿园。

“那个幼儿园环境很好，阳乃的哮喘好了许多，几乎一整年都不会发作。”高桥笑着向澎湃新闻回忆道，在阳乃身体好些之后，她自己也重返职场。新的工作地点就在幼儿园校车的接送路线上，每当校车路过，阳乃的小脑袋就会从车窗中露出来，一边笑一边拼命挥手。

“对我来说，这个孩子就像奇迹。”高桥说，阳乃就像是个小天使，只要每天可以看到她，自己就会很幸福。

阳乃生前照片 受访者提供

然而，这样的幸福仅仅持续了五年。

2011年3月11日14点46分21秒，日本东北部太平洋近海发生9.0级大地震，随后引发的海啸席卷了距海岸1.6公里、从未遭遇过此类灾害的山元町，意料之外的巨浪朝着富士幼儿园滚滚而来，8名儿童和1名老师被无情地夺去了生命。

阳乃就是其中之一。

2011年3月11日·宫城县

2011年3月11日早晨，高桥在家门口匆忙地穿着鞋子，女儿拿着口红满脸兴奋地朝她跑来，高声喊着：“妈妈！帮我涂一下！”

“妈妈要迟到了，今天没有办法帮你。”高桥惋惜地摸了摸阳乃的头笑着回应道。转身关门的瞬间，她或许不曾想到，这竟是与女儿最后的对话。

“轰——”指针划过2点46分，剧烈的晃动突如其来，正在办公的高桥紧紧握着桌沿，身边的各种物品接连倒下，发出沉重的声响，高桥蹒跚爬进桌底，蜷缩着打开手机，颤抖地按下丈夫和幼儿园的号码，一次…两次…三次……高桥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同事，每个人都焦急地盯着手机试图联络家人，但又因通讯系统无法在短时间内承受如此多的讯号，始终无法接通。

高桥的办公室在亘理町的一座山丘上，她的丈夫在仙台港工作，两人彼时所处的位置都暂无海啸侵袭之虞。然而，阳乃所在的富士幼儿园，似乎就离海边不远。

“女儿会不会有危险？我要不要去接她？会不会又正好和女儿错过，反而自己陷入危险？”

高桥回忆起，在那短短几分钟内，自己的脑海中闪过了数十种声音，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富士幼儿园所在地，就在海边不远处 谷歌地图 截图

“喂——听得到吗？”摇晃停止后，高桥拨打了数十次的电话那头终于传来丈夫断断续续的声音。

“听说有海啸威胁，现在我们这边正在疏散居民，富士幼儿园应该也正在组织疏散，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丈夫似乎感受到了高桥的担忧，安抚着妻子，并相信女儿已经在老师们的带领下逃离危险。

高桥的工作地正好是亘理町的避难所，住在海边的村民们纷纷从远处跑来，同时也包括刚从富士幼儿园接完小孩的家长。问及富士幼儿园的状况，家长们表示已经看到其他小朋友们坐上了校车。

“那应该是去避难所了吧。”高桥稍稍舒了一口气，等傍晚地震的情况稍微缓和后，她便驱车前往山元町。

“我的孩子在哪里？阳乃在哪里？”到达山元町的避难所之后，高桥一边呼喊，一边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穿梭。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但别说是阳乃了，就连那些熟悉的身影——幼儿园的老师、其他学生，都不曾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中。

“当时我懵了，没有在山元町的避难所，他们还会去哪里？”高桥回忆道，就在那时，她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富士幼儿园的校车随海啸飘走，目前无法确认车上全员下落。

“3月12日，受救助的人被陆续从各种地方送往山元町，却仍不见阳乃的身影。于是我赶去幼儿园，在周围找了整整四天，没水、没电、没网络，联络不到任何人，情况真的很艰难，但仍不见女儿的踪影。”望着幼儿园门口的一片废墟，高桥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挖空了一般，她疯了似的在附近的泥土堆中不断挖掘，却始终没有找寻到阳乃的踪迹。

此后，丈夫在道路恢复通行后迅速从仙台赶来，夫妇俩一起，早上在避难所，下午去遗体安置所，整整寻找了十天。

2011年3月21日，当高桥再次看到阳乃的时候，女儿已是全身冰冷。

“为什么会这样……”高桥想要抱住阳乃，却被身边的工作人员以可能破坏遗体为由制止，她只好一遍遍地抚摸女儿的脸颊和嘴唇，在心中不停地道歉、忏悔，不敢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不敢面对这一切。

“倘若那天分别时可以帮她涂上口红，再抱一下她就好了。”十年后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高桥忍不住哽咽起来。

高桥与阳乃 受访者提供

遇难者家属说明会·山元町

灾难为什么会发生？

“在地震后，老师们通过电台得知了高达六米的海啸有可能影响山元町的警报。他们没有尽快撤离，而是选择在海啸警戒区域停留了整整一个小时。”高桥表示，事发当时，富士幼儿园所在区域并不属于海啸预测区域，幼儿园园长因为出差没有在幼儿园，而园中也没有所谓的海啸避难指南。正因如此，初遇海啸的老师们不知所措，考虑到家长们或许会来接小孩，而若去了别的地方可能会与他们错过，故老师们陷入了等待还是离去的纠结。

那时，天气逐渐寒冷，竟下起了小雪，最终选择留在园内的老师们带着尚未被接走的51个孩子坐上了幼儿园的两辆校车，一边取暖，一边等待家长到来。

就在这时，海水夹着巨浪翻滚而来，一台较小的校车随着浪潮往村里漂流，在撞上一户民家的房子后随即停住，所幸车内的小孩被拉上二楼，在房子里呆了一宿，平安无事。

而另一台体积较大的校车则没有随着水流漂走，海啸来势凶猛，2米高的海水瞬间漫进了车里。据高桥所知，当时车上的老师们担心车被漫水后窗户和门可能都无法打开，于是提前开启了位于车后座的安全出口。

而就在那一瞬间，靠近车后座的几个孩子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出车外，车内的人还来不及拉住他们的手，这些孩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中就包括高桥苦苦挂念的阳乃。

事故发生后，富士幼儿园召开了遇难者家属说明会，试图阐述当时的情况，并商谈赔偿事宜。说明会上，家长在台下责备，老师们在台上低下头啜泣，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曾经充满笑声的教室中。

“那么可爱、如此爱笑的孩子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我只觉得有股气憋在心头，怎么也没办法发泄出去。”高桥回忆道，当时的她难以克制自己，无法接受阳乃已经离去的现实。

阳乃生前照片 受访者提供

“为什么当时会犹豫？”

“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

“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们逃跑？”

与高桥相同，在数次说明会上，遇难儿童家长们带着愤怒的神情质问着在场的老师们，老师们脸上弥漫着悔意，但除了“对不起”，却再也说不出什么。

遇难学生祭奠仪式·富士幼儿园

遭遇海啸后，朋友离去、学校关闭，富士幼儿园的很多学生带着伤痛各自转学、前往其他地方居住，许多老师也因背负歉意而无法再继续开展教学活动。

2011年6月，高桥的丈夫作为遇难学生家长出席了富士幼儿园举办的祭奠仪式，在仪式上，他这样说道，“作为遇难学生家属，我们需要知道真相，我们需要当事人承认自己做错了。与此同时，我们必须也要以此为教训，思考为什么此次事故会发生。我们想向日本文部科学省、各个地方自治体和各个幼儿园转达消息：制定针对每个灾难的避难手册是非常重要的，这关系到孩子们的生命安全。”

回顾事故原因，高桥告诉澎湃新闻，尽管老师们确实未能保护好孩子们，但那次事故也凸显了幼儿园缺乏灾难预防能力这一问题。她发现，正如富士幼儿园一样，山元町许多其他幼儿园的避难指南大多数针对的是火灾等日常灾难，却很少提及地震和海啸。

此外，高桥指出，2011年3月9日当地就曾发生过一场震级达7.2级的大地震，当时政府发出了海啸警报，并开设了避难所，然而实际上那次海啸并没有影响到山元町，因此很多人也认为两天后的3·11大地震所引发的海啸不会影响山元町，这也是事发当时人们疏忽了地震与海啸严重性的原因之一。

祭奠仪式后，再次面对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高桥陷入了沉思。

“如何才可防止这样悲伤的事情再次出现，怎样才能让每个家庭在重大事故发生后仍可一如往常地微笑着重逢？”高桥回忆道，那时的她，脑中浮现了阳乃的笑容，和她曾经说过的话。高桥心想，如果阳乃还活着，她一定希望妈妈可以帮助她最爱的幼儿园、最爱的老师们，因而自己需要做点什么，去防止此类灾害再次发生。

“只有让孩子们事先得知该怎么做、该逃去哪里，才可保证他们在灾害发生后无法与别人取得联系的情况下，能主动采取行动保护自己。”当时的高桥意识到，保护孩子不单单是一个人的责任，大家都需要一起去思考、去完善、去制定计划，唯有这样才可在危难时刻保护整个社区的孩子们。

随后，高桥找到富士幼儿园的园长和老师们，诚挚地说道：“你们不可以辞职哦，请帮助我，让我们一起看向未来好吗？”

在老师和学生家长们的互相谅解下，2011年7月30日，富士幼儿园重建计划正式开始，与此同时，一个名为“传递笑容”的计划也随之诞生。

“传递笑容”计划·日本

“如何去呼吁人们重视针对灾难的避难措施，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事。当时我大学时期的好朋友给我寄了几颗微笑向日葵的种子，播种后，我看着它长大、绽放的样子，就好像看到了阳乃的笑容。”高桥回忆道，那时的她想到向日葵小小的种子竟可开出如此硕大的花朵，突然觉得充满了力量，“可以以此为契机，治愈在灾难中受伤的儿童们，并通过他们的双手宣传避难措施的重要性。”

2011年12月，以富士幼儿园每年惯例的圣诞活动为契机，高桥与老师们给因事故转学去别的幼儿园的学生寄了邀请函，并准备了数十颗向日葵的种子，将它们放进一些小袋子，在背面附上了避难指南。

向日葵种子与避难指南 受访者提供

当天，看着孩子们兴奋地将向日葵的种子洒向土壤，忧郁的脸庞中渐渐露出欣喜的笑容，高桥意识到应该将这个活动继续开展下去。

随后，高桥夫妇写了一首诗歌，并将其改编成一首名为《与向日葵的约定》的歌曲，邀请富士幼儿园的园长作曲，向外界宣传这一活动的意义，并将相关资讯刊登在了网上。

“彼时我从未想到这个活动竟然发展得如此之快。”高桥说道。

高桥组织孩子们一起唱《与向日葵的约定》 受访者提供

通过网络宣传和媒体报道，“传递笑容”活动来到了岩手县、广岛县，甚至还走出日本，在德国的幼儿园开展。

“有许多素未谋面的人突然联系我，说想加入我的活动，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与许多善良的人结识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高桥介绍道，眼下“传递笑容”活动已经走得更广、更远，有人被高桥制作的歌曲所触动，为他们制作了CD，并在音乐会上进行宣传，也有人被富士幼儿园的故事所触动，为他们制作了专属的“向日葵T恤”。此外，还有许多学校邀请高桥前往各地演讲，希望让更多的人体会到预防灾难的重要性。

“原本以富士幼儿园为中心的活动，在许多人的帮助下渐渐壮大。可以通过这一机会为其他地区的小朋友传递笑容，同时向各个幼儿园宣传防灾措施的重要性，是我莫大的光荣。”高桥说，自己并没有宏大的梦想，也并没有借此活动与全日本的幼儿园建立联系的野心，“我只是想在灾害频发的国家引起大家对孩童安全的重视。我只是想要通过这个活动守护孩子们的笑容，让悲剧不再重演，并希望经历灾难的家庭可以再次重逢。”

高桥与参加活动的幼儿园学生的合影 受访者提供

“对于一个母亲来讲，孩子的健康和快乐是最重要的。可能有很多人和我一样，在失去孩子后承受了无法言喻的悲痛。”

“十年前的我，后悔、自责，甚至质问他人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孩子们。虽然我很难过，但我也想为了阳乃继续努力向前看。”看着阳乃的照片，高桥微微一笑，“人心一直往暗处走是永远无法解脱的。就算为了已经去世的女儿，也要努力微笑。通过自己的行动让更多人看到希望后，我觉得我的生活变得更有意义了一些。尽管只是我的幻想，但看着妈妈在为这个活动努力，在天国的阳乃，应该会很开心吧。”

如今，东日本大地震已过去十年，“传递笑容”活动也开展了近十年。“在“传递笑容”活动进行的十年中，我觉得每一天都在发生奇迹。”高桥说道，阳乃在世的五年是她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光，而将为别人带来欢笑视作自己最重要之事的阳乃也绝对不想看到母亲一直为她哭泣。

“带着阳乃的份一起生活下去。要向前看啊！”说完这番话，高桥再次露出了温暖的笑容。

（高桥弘美和阳乃均为中文译名）(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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