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奥运“复兴”日本？民众与政府态度撕裂折射层层“温差”

2月20日的午后，东京奥运会主场馆——新国立竞技场附近，数十名警察出动，驱逐一群抗议者，这样的冲突场面在日本并不多见。

2月20日在新国立竞技场附近，抗议者呼吁取消东京奥运会。日本新闻网视频截图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抗议者在社交媒体上告诉澎湃新闻，这场抗议集会由反对举办东京奥运会的民间团体“奥运灾难通知联络会”组织，“呼吁东京奥运会即刻取消”，“新冠疫情蔓延，医疗体制不堪重负，奥运场馆建设破坏居民生活，（奥运会）延期带来巨大经济负担……为什么（奥运会）非开不可呢？”

在这场小型抗议的前一天，七国集团（G7）领导人却对今夏举办东京奥运会和残奥会表示支持，日本首相菅义伟称这样的支持“令人鼓舞”，他还强调东京奥运会将是“人类战胜新冠疫情的标志”。

从前首相安倍晋三到现任首相菅义伟，日本政府对举办东京奥运会的坚持从未改变。菅义伟更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公开场合为奥运“打call”，不论是在国内的众议院全体会议上，还是在世界经济论坛的发言中，他都表达了对奥运会如期举行的决心。

尽管日本政府铁了心办奥运，但日本民众的信心依旧走低。据时事通信社2月20日发布的民调，58.4%的受访者反对举办东京奥运会，主要原因是新冠疫情尚未得到控制。

针对不乐观的民意，东京奥组委2月回复澎湃新闻时表示，新冠疫情当前，人们自然会感到不安，“疫情时刻在变，中央政府、东京都、相关自治体将一同应对，期待疫情改善。东京奥组委也将继续与政府紧密合作，为成功举办安全、安心的奥运会全力准备。”

遭受疫情袭击、被迫1年延期、突遇东京奥组委换帅，迷雾中的东京奥运经历“强温差”考验——一面是政府的斩钉截铁，热心推进，一面是民间的忧心忡忡，甚至冷漠的观感。

首相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里约奥运会的闭幕式上，时任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化身超级马里奥，从一个巨大的绿色排水管中钻出来，头戴红帽、手捧红球，出人意料。那一刻，全世界对东京奥运会增添了一份期待。

安倍可以说是东京申奥成功的最大功臣之一，正是他在2013年布宜诺斯艾利斯投票前的感人陈述，打消了国际奥委会委员们对福岛核泄漏的疑虑，为东京赢得举办权“一锤定音”。因此，在东京奥组委前主席森喜朗引咎辞职时，一度有声音希望安倍可接任这一要职。

在新冠疫情暴发之前，东京奥运会的筹备工作看起来顺风顺水。据新华社报道，东京奥运会成为历史上吸引赞助最多的一届奥运会，申办成功后的6年里，日本旅游业一片繁荣，访日游客数量从2013年的1000万增加到了2019年的3200万。

2019年年底，“赏樱会”丑闻使安倍支持率一路下跌，而在2020年1月发表施政方针演说时，他一字未提“赏樱会”，而是反复强调奥运会的重要性。《朝日新闻》当时指出，成功举办四年一度的体育盛事将是安倍提振民望的利器，甚至可能成为其任内最值得称道的政治遗产。

除此之外，东京奥运会或许还有望助力安倍实现一个更大的目标。日本近现代史研究者、评论家辻田真佐宪在接受澎湃新闻采访时指出，安倍早前就设立目标，力争实现修宪，并在2020年施行，“毫无疑问，他希望利用奥运会实现政治目标。最初，前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决定申办奥运时就说，办奥运会的目的是提振国威。我认为，这当中有把国民热情为政治所用的意图。”

然而，安倍的“如意算盘”被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打乱。在东京奥运会被宣布推迟的前三天，安倍还坚称奥运会将如期举行，由此可见其执念。然而，2020年3月24日，东京奥组委正式宣布，东京奥运会推迟一年举办。据时事通信社报道，当时分析人士认为，安倍作为自民党总裁的任期将在2021年9月结束，奥运会延期一年依然可成为其政治遗产，这可能也是他同意延期的原因之一。

不过，世事难料，2020年8月安倍因健康问题辞职，而菅义伟作为“安倍继承者”接过五环使命。自政府首脑更迭以来，“菅义伟再次承诺东京奥运会将如期举行”的新闻标题频繁出现。

距离今夏奥运会开幕仅5个月，日本首都圈目前却还处于紧急状态之中。时事通信社报道称，假使3月7日紧急状态解除时疫情仍未得到完全控制，那么届时东京奥运会举办与否将再添变数，菅义伟政权可否维持下去也将受此影响。

据日本广播协会（NHK），截至2月22日，东京都的单日新增病例已连续16天在500例以下，相比1月连续十几天单日新增超1500例的情况已有大幅好转。

比尔·盖茨1月26日接受共同社采访时指出，新冠疫苗是东京奥运可否举办的关键。而日本从2月17日才开始为该国医护人员接种辉瑞疫苗，并计划5月才开启全人群接种，从该日程安排来看，日本要在奥运会之前实现全民接种并不容易。

“东京奥运会办或不办，菅义伟政府都将陷入困境。”日本社会学研究者、东京工业大学副教授西田亮介对澎湃新闻说，倘若举办奥运会，日本舆论会批评不顾疫情；若取消，又有人会追责为何不更早作出决定，“菅义伟政府前路艰难。”

烧钱？民众对奥运意见不一

根据东京奥组委目前的计划，延期后的东京奥运圣火传递活动将于3月25日从福岛县启动，火炬途经日本47个都道府县。7月23日，圣火将抵达东京奥林匹克体育场前。

令人意外的是，眼下圣火传递尚未开启，就有地方政府“撂挑罢工”。据NHK报道，日本岛根县知事丸山达也2月17日声称，倘若新冠疫情在日本无法得到有效控制，他将取消原定5月在县内举行的圣火传递活动。

同时，他还批评日本中央政府和东京都政府的疫情防控方式，直言“若疫情控制不住，那就不应该继续举行东京奥运会”。在日本政界，给奥运会“泼冷水”的做法实属罕见。自民党总务会长竹下亘17日当天便喊话丸山知事，称其“发言疏忽大意，希望他可以注意一下。”公明党政调会长竹内让则称：“令人震惊，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是什么。”

而日本民众对此反应不一。岛根县的一个网友在推特发文称：“丸山知事很酷，是敢于说真话的正直人士，也是在替我们岛根居民发声，我们一起为知事应援。”也有评论认为此番言论有悖日本传统的“集体主义”，有损国家形象。

根据多家日媒的民意调查，尽管超半数日本企业支持奥运会如期举行，但普通民众中持反对意见的人数占比较大。关于反对的原因，疫情防控是主要因素，不过也不乏有关经济、民生、环境等方面的考虑。

东京居民古井2月21日告诉澎湃新闻，她的态度比较矛盾，“作为日本国民，我理应支持东京奥运会，尤其想给子女传达这样的精神。然而，事实上不论是举办奥运会，还是万博会，日本政府都会投入大量税收，而受益的只是政治家和大企业，普通民众并没有什么好处。”

据《朝日新闻》报道，去年12月，经过日本和国际奥委会的商议，奥运延期至2021年夏季的追加经费为1980亿日元，由此总额高达1.644万亿日元（约1000亿人民币），而这将成为奥运史上投入费用最高的一届。尽管有大量企业赞助，在新冠疫情重创日本经济的情况下，这笔费用将进一步加重日本的公共财政负担。

尽管花费甚巨，但对于不少国家民众而言，奥运会的成功举办往往会成为提高国民自豪感的契机。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调查显示，不同国家民众对奥运会的态度迥异，奥运辉煌在发展中国家和中等收入国家最可引发民族自豪感。

然而，西田亮介表示，相较于其他国家，日本人的国民自豪感已经变得非常淡薄，因为过去30年日本经济没有显著增长，对于那些吸引全球关注的事情，年轻一代中的很多人会对其表现得比较漠然。

“我并不关心奥运会，办不办都可以，我尊重国家的决定。”宫崎县居民安藤坦言，奥运会和政治紧密相关，而真正关心政治的日本年轻人不多，这从选举的投票率就可以看出，所以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对举办奥运会这件事没有鲜明的态度。

睽违57年，东京奥运承载着什么？

与此同时，已有日本民众对政府多次提出有关举办东京奥运可使日本“复兴”的论调表示不买账。

2011年东京申奥时，恰逢“3·11”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后不久，时任东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希望通过申奥来带动灾后重建，于是“复兴”成为这一届奥运的主题。

在东京申奥成功的2013年，安倍出席国际奥委会全会时阐述了举办奥运的意义，“日本将通过奥运会向世界展示本国从东日本大地震中复苏的形象、活跃在世界中心的形象。”东京奥组委为此费尽心思，不仅将奥运圣火接力的起点设在福岛，而且还计划向奥运村提供灾区食材。

福岛县大熊町居民土屋繁男对当地媒体表示，在经历奥运会延期与森喜朗言论闹得沸沸扬扬等风波之后，日本国内“复兴奥运”的氛围似乎已经消散，故他希望圣火在东北地区的传递能再现“复兴”的信念。

不过，也有一些灾区居民并不买账。共同社1月25日发布的民调显示，东日本大地震和福岛核事故的受灾居民中64%的受访者认为，“东京奥运会对复兴起不到作用”。一名31岁的福岛市居民对《东京新闻》直言，奥运会打着“复兴”的旗号好像让灾民感觉很好，但实际受益的还是东京。

随着新冠疫情蔓延，东京奥运所承载的意义变得复杂化。近一年来，日本政府和奥组委最常使用的宣传口号是“东京奥运会的举办将成为人类战胜疫情的标志”，这也将今夏奥运会的重要性一下提升到了全世界、全人类的层面。

此次夏季奥运会也是东京继1964年举办后睽违57年再次主办夏季奥运会，也是日本第4次举办奥运会。安倍希望复制1964年奇迹，把举办奥运会作为“起爆剂”，使日本经济摆脱持续15年的通缩。

回溯20世纪60年代的那一次东京奥运会，彼时日本大兴土木，新干线、地铁和体育场馆的建设热火朝天。为了收看奥运会，日本社会掀起了购买电视机的热潮，间接促进了家电行业的发展。日本经济学家当时把1962年11月至1964年10月的那一段经济高速发展期称为“奥运景气”。

辻田真佐宪指出，1964年的东京奥运会象征着战后复兴和经济荣光，当时日本获得了跻身发达国家行列的机会，“相比之下，2020年东京奥运会被问题和丑闻萦绕，森喜朗歧视女性言论引发的危机就是一个例子。在新冠疫情之中，日本政府想通过奥运会重拾当年荣光，稍有不慎便会适得其反。”

由于新冠疫情在日本反弹，且截至目前仍无法得到完全控制，围绕东京奥运会的质疑日渐增多。对此，国际奥委会主席巴赫2021年1月驳斥：“我们（国际奥委会）的任务不是猜测东京奥运会是否举行，我们的工作是致力于奥运会如何举行。”

关于奥运会可能的举办形式，东京奥组委回复澎湃新闻称，观众的人数限制以及针对外国观众采取的具体防疫措施将在2021年春季决定，“（奥组委）将在获得国民和东京居民理解的基础上，举办一个安全安心的奥运会。”

“若东京奥运会被取消，这对日本而言将是重击，不仅是经济方面的，也是心理上的。”辻田说道。(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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