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断舍离”

不知几时起吹来一阵极简风，刮了好些年，忽然发现还未转向，且愈加猛烈，发展出更简明扼要人人可行的“断舍离”理论，并推演出“日弃一物”的实践方式。最近日本根据畅销漫画拍了一部电影，专讲一个女子如何将家里扔得空空荡荡，据说在全世界广受欢迎。 

物质生活丰富到了一定程度，人心也就厌了，必然会有人出来反向而行，不过是情理中事。从过于密集的物质中脱身，恢复简单清爽，更有时间与精力投入精神生活，发现人生不依赖于物质的那些乐趣，也是值得赞叹的事。 

可是，任何事一旦成了潮流，就值得反思。 

令我们不愉快、不满足、不能好好过一生的，难道真的是物质吗？当它们贫乏时，影响我们的心情；当它们富足时，仍旧影响我们的心情。以至于我们必须近乎神经质地去追逐或抛弃它们，才能找到生活的意义？物质的力量若真有这么大，是否是因为我们自身的精神力太过弱小？对于精神力太过弱小的人类，追逐或抛弃物质，显露出的难道不是同一种不安？ 

一个人若有广阔的心灵，当然可以随时放下一切，像梭罗那样走入大自然，回归某种最简朴的生活；也可以坐拥繁华，隐于朝隐于市，在物质的世界中神气清明。中国古人追求的境界是万物皆备于我、善用物而心不为役、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气吞万里如虎、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穷八荒极万古尽在心胸。这样的心胸，山河宇宙，无所不包，况区区生活物质哉？ 

无论是汲汲以求还是除之后快，总还是太看重的缘故。自信不足，以为物质能驱动心灵达成幸福，故而求之或避之，增之减之，总还是在外境上着力趋避。 

藏地有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高僧甲访高僧乙，见其室宇宏丽、用度豪华，心中暗想：此人修为或许不像传说中那么好呀。高僧乙识其心语，缓缓道：你在想什么呢，我对这些美妙物品的执着，还不如你对你那唯一木碗的执着更强烈呢。 

可见早有聪明人看出了执着的本质，在心不在物，在内不在外。你或许已经放下了对于物的执着，但又还未放下对于这种放下的执着；又或者你放下了对于“多”的执着，却又陷入了对“少”的执着之中。 

假如你的房间里东西很多，非如此则令你不欢喜，那么你的欢喜是不真实不可靠的，因为它需仰赖于这些东西；假如你丢掉很多东西来让房间变空，如此则令你欢喜，那么你的欢喜还是不真实不可靠的，因为它需仰赖于这些东西的消失。 

依靠外境的复杂或简单，你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充实或明净了，那并非是真的充实或明净，只是暂时的幻觉。东西很多时，也许心仍然空虚；东西很少时，也许心仍然拥挤。说到底，心与物质，有一些关联，但不是由此达彼。或者说，在更高层面上，心与物质，本来是一回事，又何须对立？ 

每天丢弃一件物品，的确比每天丢弃一点执着要容易，东西再多，要不了三五年，也就可以扔得一干二净。何况，一个人是否能活到将自己的东西用尽丢尽的时候，谁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很多时候，倒是物比人长久，所以古人说：物是人非。 

何必那么着急呢，忙着抛下身外物？总有一天，此生终结，人同物告别，再多东西，与你也了不相干。更何况，它们既然叫作身外物，即在此时、当下，也与你了不相干。丢它做什么？留它做什么？恋它做什么？又厌它做什么？ 

真的“断舍离”，是明白真切知道，这世上一切无法不断、不舍、不离。倒是急急地去断什么、舍什么、离什么呢？又有什么真能断、能舍、能离的呢？ 

丢吧、弃吧，若你真的欢喜；买吧、存吧，若你真的欢喜。但，那其实都不过是短暂一生中一刻的虚妄，莫太认真，若有人问起，不必搬出人生，只说潮流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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