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人曾告诉过我,日本电影《小森林》非常治愈。这是一部近乎于纪录片的电影,没有任何情节,拍摄也非常静态,仅仅由无数日常细节组成,却能有非常高的收视率,其实是有点神奇的。它也确实治愈过我家里的每个人——儿子和先生看美食,阿姨则对比日本农业生产和吾乡农业生产的细节区别。这让我意识到,人世间有一些事情是特别能战胜空虚感的:美食和农业。
在空虚的时候,好好做一餐饭,然后让它填充自己和家人的胃口,会觉得特别充实。农业劳作也是同样的道理,看着自己在土里种下种子,然后它就能生长出粮食,这个过程中的成就感可能是超出我们的想象的。我总是想到我在吾乡乡下遇到过的一个痴迷种植的人,他是农民中的战斗机、工作狂,经常因为过于热爱劳动而被他的太太指责。因为他每天早上天没亮就出门去地里干活,他老婆说他“抢宝也没这么积极”;干到天蒙蒙黑才回来,又传来他老婆的骂声:“你怕自己命短,想没命干是不是?”常听人骂老公懒,他家倒过来。但他是为了赚钱吗?也不全是。我觉得他就是在土地上实践了他对生活的热情。
他的外号很奇怪,叫四点五。因为他是家里第六个儿子,出生时,他妈妈听说又是个男孩,就不想要了,家里太穷养不起。他爸不忍,向那小婴儿感叹:“你这命啊,只值半个狗。”狗在当地发音等于“九”,半个狗(九)也就是四点五。
外号暗示了他卑微的命运。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却把生活活出一种盛宴的意味。他喜欢工作,但他的平台,只限于这片土地。所以就在有限的土地上,他像一个农民科学家一样,开发出各种花样。比如种植当地村民从来没有种过的作物。他种洛神花、向日葵、秋葵……这些农作物在他开始种植之前,从没在这个村子里出现过。他还热衷于嫁接,比如让丝瓜跟葫芦瓜嫁接,认为那样会产生出一种兼具两者优点的新品种(但失败了);他又试图让茄子跟某种野生植物“刺茄”嫁接,他信誓旦旦地说某乡某处有人曾经试过并成功了(结果也失败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被这失败打倒,这说明失败本身无足轻重。重要的是,在这兴致勃勃的科研过程中,他赋予这沉重的农业生活乃至沉重的命运以一种天真的魔幻感。他还做西瓜酒。在西瓜长到七八分熟的时候,他把西瓜朝上的一面切开一个小口,在里面填进酒曲,然后封好切口,让西瓜继续成长,酒曲开始发酵。最后,彻底成熟的整个瓜,变成一汪巨大的西瓜酒。同样的方法,他还用来做菠萝酒。
在山上,四点五向我展示他种的花生苗和别人种的花生苗多么不同。我犹豫地说:“你种的比别人的高一点。”四点五相当不满意:“高一点?这叫高一点?我收三斤他才收一斤,我告诉你。”我不识趣地加了句:“是不同品种吧?”这下他简直震惊:“不同品种能比吗?这都是航空二号!”他不屑地指着人家的地:“它们长得不好是下肥晚了。我都是未发芽就下肥,它们一出世就能吃到。会不会管才是大关键!”
四点五讲起农作物时,仿佛它们是他亲生的。有次我听到他边下肥边自言自语:“再不喂肥的话,就太饿了。”农历十二月是苦瓜催芽的时节,天太冷不便催芽,他把几十颗苦瓜种子用布包好,晚上放在被窝里,白天又放在棉袄里,走哪儿带到哪儿。他还啧啧有声地跟我说,这些苦瓜籽有多贵你猜一猜?未待我猜他又自报答案:五块钱一颗。虽说确实是不便宜,但他的姿态仿佛它们会孵出婴儿。
以前他还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去很多地方砍柴,一砍就是十几天,在附近找一家借宿,天冷一点就用芭蕉叶和麦秆草塞在席子下面当棉絮。虽然这是迫于生计,但我还是隐隐地意识到,喜欢外出砍柴,就跟喜欢旅游是同样的道理,都是出于对这世界的好奇。
生活本身于他就是盛宴。他的命运是卑微的,但他的生命是旺盛的。在他身上我看到了活着本身的乐趣,与阶层、身份、财富无关。想必《小森林》中的市子,她的感染力也是来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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