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下雨的午夜□　卢俞州

这两天在午夜醒来，就睡不着。头一夜住在乡下单位五楼的宿舍，第二夜在城区的家里，窗外下着冷冷的冬雨。我静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听午夜的声音，才猛然发现：原来城与乡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单位时，晚上有个接待，喝得晕头转向，送走客人就早早地和衣而眠，醒来的时候看时间，正好零点一刻。口渴难耐，爬起来往肚子里灌了两大杯冷水，水流动的轨迹清晰可辨——从口腔过食道直到胃里，一路奔泻而下，没有丝毫的迟疑、停顿，凉意迅速扩散全身，像把一块石子投入静若处子的水池里，顿时泛起层层波澜，有一种痛快淋漓的感觉，也有一丝丝诗意。重新把自己塞进被子里，欲再次进入梦乡，可事与愿违，总是睡不着。

雨雾迷茫，雨声很细，倘若没有细听就根本感觉不到，润物细无声的那种，颇具味道。风声倒是很明显，窗子时而咯咯作响，我干脆把窗玻璃关了，风却从玻璃的缝隙穿过，呜呜地叫，有时候有点像谁在学吹箫的声音，时强时弱，因为是初学者技术不到家，声音的韵味不够，缺乏美感。

好在这个时候鸡开始叫了。这一夜的鸡叫没有齐唱的，都是独唱。大致有三种类型：一个叫声很粗且浑浊，又有些沙哑的，收尾潦草略显底气不足，它应该是个接近退休了的鸡，声音里有了走向衰微的迹象；接着的是稚嫩的鸡叫声，无疑就是小公鸡了，叫声短促，漫不经心的、天真无邪的、没心没肺的样子，煞是可爱；还有就是声音嘹亮、清脆，音域宽广，起止一丝不苟，都十分到位，样子很专业，这是年富力强的青年公鸡，他们一定是鸡世界里的中坚力量、佼佼者。几种类型的“歌手”轮番登场，如是三番反复PK，难分难解，让寂静的雨夜生机勃勃。

鸡安静下来之后，冷冷的雨夜，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又是一阵死寂，像许多人在热烈争辩之后突然都沉默了一般。过了一阵，甘蔗车路过，喘着粗气，震得楼都有点动摇，这是几十吨的重车在缓慢地向糖厂爬行，带着蔗农的喜悦和企业的希望，夜以继日；哐啷哐啷地飞奔而过的，是卸车之后的空车，因为司机在完成任务后的归心似箭或是在奔赴下一单生意，往往急不可耐，连碰上路上的凹坑也不减速。这样的夜晚多少人还在醒着——车间的忙碌的工人、蔗地边等待装车或正在装车的蔗农以及穿梭在雨中的司机，可见生活之不易。

再一次起来喝水的时候，我朝窗外看看，夜空一片漆黑，这是真正的夜晚、地地道道的夜晚。只有远处山脚下的村庄里有一两盏灯在雨中睁着迷离的醉眼，似乎有些摇摇晃晃，搔首弄姿，像不安分的少妇，充满着诱惑。

第二天傍晚回到城里，拒绝一切应酬，一个人在细雨中跑步五千米，偌大的运动场只有我一个人在呼呼地奔跑。每次经过北面的跑道，围墙外的居民家里一条狼狗闻声狂吠不已，而且在花窗后来回跳跃，反复着欲冲出来的动作。我在心里默念降兽咒语，三句只记得两句，所以很不奏效，倒是最后跑一圈的时候，狗没有了动静，是因为咒语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它累了，觉得再狂吠已经了无兴趣？不得而知。跑累了，走一千米，球场上出现了两个老教授模样的夫妇，头发花白的夫妻也沿着跑道漫步，满脸的从容安详，我觉得很亲切，朝他们点头示意，他们回敬我很灿烂的笑容，使我心情舒畅。久不运动，感觉累得够呛，回家洗澡吃饭，八点多关机睡觉。

被小区里刺耳的轿车报警器惊醒，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卧室的后窗外那盏路灯夜夜亮着，像个偷窥者将目光穿过窗帘渗透到家家户户的房间，所以夜晚即使不开灯也能行走自如。客厅就更亮了，前廊面对大路路灯、广场的高杆灯，后廊有小区的路灯。城里的夜晚真不像夜晚，到处灯火辉煌，把属于夜晚的隐私全暴露在亮光之下，似乎人人都是透明的，令人十分尴尬。

零时许，雨开始下，雨脚不紧不慢的，击落在雨棚上嘀嗒作响，像漫无目的的马蹄声，优哉游哉。紧接着雨势突然猛烈起来，“嘀嗒嗒——嘀嗒嗒”，我忽然想起一个词语：马蹄声碎。继而是噗噗地响成一片，如瀑布，如河流。如是大约持续半个时辰，雨开始变小了，但依然在下着。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心境下，听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前不久我曾在日志上作了这样的记录：凌晨醒来，听到冬雨在窗外肆无忌惮的脚步，淅淅沥沥，不久屋檐的水滴击落在不锈钢的雨棚上，发出金属般的咚咚声，像谁家的女孩奏起初学的钢琴声，含混不清，跌跌撞撞的，又有点笨拙的可爱。

广场那边忽然传来几声谁的号叫，声音凄厉、哀伤、绝望，就那么三两声在雨幕中穿越，像铁针穿过棉布，又像一把冰冷的尖刀，突然划破脆弱帘布，留下一个豁口。现在的城里人，承受着来自就业、买房等诸多的压力，精神几近崩溃，偶尔在雨夜发泄一下也是必然。据说在日本的雨天，自杀率最高，雨往往加重了人来自生活工作压力的力量，也加重了人的绝望感。又有谁在大声说话，像是在指挥倒车之类的，模模糊糊的，听不清确切的语言，就像我听人们唱山歌，旋律很优美，却老听不出他们的歌词。

距离我住处几百米的大道，宽数十米，笔直如高速路，限速60迈，白天有测速所以司机们不敢轻举妄动，一旦到夜晚就像脱缰的野马，开到上百迈。经过减速带，发出笃笃声响，然后刷的一声消逝在远方；若是大车，颇像上了跑道准备腾空而起的飞机，发动机的怒吼声、轮子与地面摩擦嘎嘎的响动，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机毁人亡，总让人提心吊胆。

不知不觉中，困乏袭来，又在窸窸窣窣的雨声里进入了梦乡。

两个相似的夜晚，却是不同的世界，正如两个相貌难分的孪生兄弟或孪生姐妹，却呈现着不同的人生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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