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作家,现居成都﹚
他可能是当代中国对语言最有感觉的小说家了。他的语言就像是农历八月十八排山倒海而来的钱塘大潮一样,你看得到它的壮丽与浩瀚,你感觉得到它的气魄和魔力,但是你永远也无法溯源、描写、临摹和克隆。它独属于毕飞宇,就像大潮独属于钱塘江。我们都是江边欣喜、浩叹的看客。我们喜悦看到了传说中的大气象,但悲的是,这样的气象我们带不走,学不来。汉语言已经被他用到了随心所欲皆成景象的地步了,你感觉他随便说点什么都可能是对汉语文化之林的贡献。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写景、状物、画心、叙事,你只觉得打开他的书你就陷进了一片奇美无比的湿地,本来你是来看故事的,但是湿地里的蓝天白云奇花异草实在太多,你美不胜收,当然眼花缭乱,你心有旁骛,当然乐不思蜀。
但是你很累,这里一串珍珠那里一朵奇葩,你美倒是美了,但是一颗审美的心是多么疲惫啊。这个时候你会非常怀念那些语言粗糙叙事平庸的作家,读他们的书你是多么的安全和从容,而且越读越对自己有信心,你觉得自己比他们要写得好,好上很多,你就一边读一边励志,多好的事情啊。但是读毕飞宇你就必须要有一颗谦卑的心、学习的心、包容的心、强大的心,你不要拿自己去跟他比,他是天才你是人才,你跟他比你会连死了的心都有的。
你要优雅地品读,你当他是上帝的礼物,你当他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物,你当他一棵树、一片天、一个景区,你当他是我们审美的道具,要么你当他是审美的对象。你爱他就行了。你不要跟他比。你不要自取其辱。就算你有再强大的心也不要比。有些人是一定远远在我们前面的,你就当他是我们的路标,我们的方向盘,我们的油门。我们懒散的心是需要被鞭策和驱赶的,毕飞宇就是打我们和赶我们的人。
但我还是要分析他语言的特色。这个是很残酷和无奈的事情。我们不能对一个人惊为天人后,就理所当然地对他的行为视若无睹。就算他是神仙用的还是我们伟大的汉语言,就算他是神仙他也不能闯红灯娶二房。何况唯物主义告诉我们,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神仙。分析他的语言显得很二或者很傻,但是这个功课要做,必须的,要做。
毕飞宇的语言首先体现了一种气势。怎么说呢,还是用钱塘江大潮来比喻吧,毕飞宇本人也是江浙那一带的人,是否受启发于大潮的万马脱缰、狂浪滔天、千里奔袭、无法无天,从而确定了自我文风的矫健酣畅,这个不得而知,也不重要。我想说的是,正是因为这样一种饱满、明亮、动感、硬朗的气势,使毕飞宇的文字迎风飞扬,迥异于同时代的文坛诸公。不是说其他作家的文字就不好,当代文坛还是有很多精心炼制文字并且自成风格的作家的,但是就硬朗程度而言,毕飞宇无疑是排在最前列的。
毕飞宇从来不是一个冷静的叙述者,本质上讲,他是一个演讲大师,他一起笔就开始口若悬河地宣讲、煽动、蛊惑和喊叫。演讲是什么?演讲就是煽情和灌输,就是自我动情然后以情动人,就是把你不相信的事情说是千真万确的然后让你坚信不疑。他是主观的,他一点都不冷静,虽然他有时也试图道貌岸然、不动声色,但是三句话不到他就会跳出来大放厥词,告诉你什么是中国的书法艺术,什么是中国的棋道,什么是盲人的明亮世界。唉,他太喜欢发表议论了,他就是一个话唠,关键是他发表的议论还能给我们新奇感,而且不让我们觉得他在离间自己的故事。这点他很高明。
文学理论告诉我们,小说创作是不能有太多作者自己的见解的,即便有,应该是情动于中,意在纸外。作者就应该是一个冷静的故事叙述者。太多的议论就是鲜美鱼汤里的败坏鱼汤美味的味精。你能让自己精心煲制的鲜汤被过多的味精毁掉吗?不能。但毕飞宇跟我们不一样。他就是要发议论。关键是他的议论反而成了他的特点,翻了几页书看不到他急吼吼地跳出来演讲我都为他着急:这孩子怎么了?难道生病了吗?他的唠唠叨叨哪里去了呢?喋喋不休哪里去了呢?咄咄逼人哪里去了?义正词严哪里去了呢?气壮山河哪里去了呢?我经常在读他的书时走神,这个毕飞宇太能说了,正因为是这样,毕飞宇的小说也就不是小说了,是“大说”,大说特说,大声说话,也正因为是演讲式说话,气势是那样的势不可挡,这个我就不再展开说了。
毕飞宇的语言充满诗情画意。这么说吧,他的很多语言就是诗。多年以前他当过诗人,现在转写小说,他把诗歌语言带过过来了。
不要以为诗歌语言用在小说里会让读者恶心。恰当的运用它会让读者眼前一亮。正是因为有诗的浸淫,小说里随处可见烟霞和风情,有时候就是一个名词的动用,有时就是一种修辞的活用,文字就跳跃起来,就有了灵性,就让人有了陌生的熟悉感,有了他乡遇故知的喜悦感,有了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氤氲感。但是毕飞宇的诗情跟孙犁、沈从文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些大家是用了很清淡的文笔,优雅地描绘出空灵的诗境。毕飞宇不。他是暴力施工,用诗歌语言,像在墙面打膨胀螺钉一样,硬生生地嵌进小说。他是水泥地板上的鲜花。他是摩天大楼上的凤尾竹。你说他的小说气韵酣畅犹如钱塘大潮势不可挡,谁知他的浪花纤巧可人恰如空谷幽兰雅不自禁。
什么是才华?才华就是陈忠实的孜孜矻矻加上余光中的天外锦句。没有诗歌的童子功是不可能有这样的水平的。诗意让毕飞宇飞扬起来,也让他的故事和人物飞扬起来,更重要的是,让我们读者的快感和审美飞扬起来。
当然,毕飞宇语言的最大特色,还是他那信手拈来信口开河式的比喻以及多种修辞手法的大量运用。他就像一只发情期的孔雀要拼命地开屏吸引异性一样,随时在他的小说里展示由“什么什么像什么”和“什么什么是什么”构成的屁股蛋子,也就是说,“什么是什么”和“什么像什么”就像毕飞宇屁股的两侧,他的风华和绝招全在这个屁股上面了。那些大量的比喻句赋予了故事的主人公和场所特别的神采。
我要说的是,有些比喻其实是词不达意或者是过犹不及的,但正是因为有这些大胆的、大量的比喻句、通感句的使用,文字与文字之间,句子与句子之间才有了严丝合缝般的关联和依存,“声音像鹅毛,只往你耳朵你转”,“大街两旁广告林立,一个个搔首弄姿,像急于寻找嫖客的婊子”,“如秋风一样的眼风,直吹在我脸上”、“日本人的皮靴声在黑夜的青石板上反弹回来,和他们的探照灯一样雪亮”……毕飞宇把文字用得那么娴熟,好像那些字就是他的家奴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还带着热腾腾的表情和体温。就是那些比喻、夸张、排比、通感等修辞手法,让文字们个个像长了翅膀的幺蛾子,飞呀飞呀,带着我们领略万水千山上的风土人情,带着我们遨游大开大合的戏剧人生。喂老毕,你累不累?你让我们好累哦。
毕飞宇的语言还有个特点,那就是他敢于描写、善于描写、精于描写。描写当然是写作的基本功了,但是现在我们的好多作家不大愿意舍得描写了。描写是很难的,特别费工夫,也考功力,就像绘画上的工笔,一笔一划既是技术活又是体力活,还吃力不讨好,废了一笔整个画就废了。所以好多作家就不描写了,说自己用的是白描,用最俭省的笔墨状难以描摹的事物。艺术创作中可以有这样的俭省,但不是所有地方都应该俭省,要不然小说就成剧本了。
散墨和留白固然是艺术手笔,但笔之所驱墨之所立,那才是真功夫。文学描写不同于照相,即便是照相,同样的事物不同的人来拍摄,或者从不同角度在不同的时辰拍摄,呈现出的效果完全是迥异的;文学描写则更多的是在状物写景的同时融入作者独到的艺术感悟和情感温度。世间万物早已经被我们的古人和前辈作家描写透了,关于描写的辞典累图书也层出不穷了,但描写依然是我们的基本功,依然是文学的基本架构,如同修建高楼大厦必须使用的砖石。
毕飞宇不耍花招,迎难而上,该写海景写海景,该写雨声写雨声,该写春天写春天,改写怀春写怀春,态度相当老实,笔墨相当丰沛。小说就该这样写。描写不直接推动情节,但情节必须要在描写营造的环境或者心境内展开。毕飞宇甚至可以把一个盲人假想婚礼的心理活动写上一个章节上万字,这样的蛮功夫和莽大胆我好像只在前苏联作家的大部头里见到过。
毕飞宇的语言特色很多,一时半会儿难以说全。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毕飞宇笔下的文字将如何排列组合,它一定是美好的,有个性的,能够带给我们愉快而揪心的阅读感受。我相信这一点,就像我相信他20年前写的故事,今天读来你依然闻得到新鲜包子的味道一样。我不想说他的坏话,但他真的不是人。
他是个字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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