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父王璜佚文访查记

□ 王平

10月8日晚上，我的手机中跳出一条微信：“王平：你好！今天是国庆长假结束后上班的第一天。吃过早饭，我便去黄山市档案馆查阅资料，下午继续查阅，整整查了一天，好在该馆离我住地不远。看了馆里收藏的残缺不全的《徽声日报》，收获超过我的预期：你说的那篇《第二次世界大战会不会爆发》的文稿虽然没有找到，但令尊的其他6至7篇作品以及王淑明的1篇作品却发现了。”

这条微信是黄山市社科联原主席、王茂荫研究资深专家陈平民先生发来的。第二天晩上，陈先生又发来微信，说是经过悉心查寻，又发现了先父及其文友散佚的早年作品。

今年7月5日，我们应邀在歙县档案馆参加“《王茂荫奏稿》申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暨捐赠者王芳烈诞辰100周年座谈会”，期间我们结识了陈平民先生。当时，我们就委托他代为查找先父王璜民国间在《徽声日报》和《徽州日报》任副刊编辑时发表的文章。陈先生十分热诚，把我们的事当做自已的事做，查找先父佚文的事很快有了头绪。他发来的信息令我们兄弟姊妹感奋不已。我们商议后，决定由我和二姐王恒前往黄山市查访。

10月11日一早，我们分别从南京、芜湖乘车前往，当天中午到达屯溪。在陈先生的安排和陪同下，下午就到黄山市档案馆查阅先父佚文。一幢现代化的小楼坐落在绿树成荫的天都大道旁，这就是黄山市档案馆，走进大门即看到一座巨型黄杨浮雕，上面雕刻有徽州地区著名的历史人物：有发明活字印刷术的毕升、有宋代理学家朱熹、有红顶巨贾胡雪岩、有现代新安画派代表人物黄宾虹、有著名思想家哲学家胡适等等，更有马克思《资本论》中唯一提到的中国人——清代货币理论家理财家王茂荫。

陈先生带我们见过档案馆馆长田玉峰先生和有关负责人后，我们便开始办理查阅手续。二楼的查阅大厅窗明几净，非常安静。工作人员用小车推来一摞装订保存很好的旧报纸，仔细检阅：《徽声日报》有两大本，《徽州日报》有七大本。翻开尘封多年旧得发黄的报纸，发着脆响，有点吹弹即破的感觉。我们戴上白手套轻轻地掀开纸页，小心翼翼地翻阅，一件件陈年旧事呈现在我们眼前，如同掀开尘封多年的历史。

《徽声日报》由歙县许村富商许伯棠集股一万银元，1934年创办于县城。报社设董事会，许伯棠任董事长，社长先后为方念谐、柳营（戟门），主笔为洪聿修、汪蔚云。他们都是歙县文教界名士。介绍先父来作副刊编辑的汪蔚云长先父五龄，1981去世，享年72岁，他原名承经，笔名草丁，也是歙县人。他22岁便从业新闻，先任《练江报》编辑，《徽声日报》创办后，他是主笔之一。

《徽声日报》报头由王西神题写。王西神原名蕴章，字莼农，江苏无锡人，为南社社员，清宣统二年（1910）创刊于上海的《小说月报》首任主编就是他。看得出来，《徽声日报》的新闻没有多少特色，它的主要影响还是在副刊方面。它的副刊有《黄山钟》、《新安江》、《风雨草》、《紫阳》、《九龙瀑》、《杭育》等。“杭育”先由汪蔚云编辑，汪蔚云先生撰写的《杭育！我们来开始》的创刊号，也被我们查找到了。报纸创刊的当年11月，汪蔚云从无为邀来先父王璜作“杭育”副刊编辑。经常为副刊撰稿的有程云萍、王任之及徽师的一些师生如詹阜民等。先父王璜堂叔王淑明也时常有文章在上面发表。王淑明为地下党员，任过“左联”宣传部长，受王淑明等进步人士的影响，经常为《徽声日报》副刊撰稿的一些年轻人开始接触新思想。由于撰稿人、编辑的思想比较进步，所以副刊的内容就显得先进，跟得上时代步伐。《徽声日报》每日发行量5000份左右。1937底，日寇飞机轰炸徽城，该报被迫停刊。

先父王璜1915年8月7日出生于安徽无为。垂髫之年在家师从左翼文艺评论家堂叔王淑明读私塾，王淑明古文功底深厚，先父受其影响，对古典文学产生浓厚的兴趣，并受其影响接触到新思想、新思潮。后随同乡、同学田间到上海考进大夏大学师范专科就读。毕业后先在无为八里坂小学任教师，后由汪蔚云介绍去《徽声日报》任“杭育”副刊编辑，民国廿三年（1934）十一月十六日因写言论《吾人对于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准备》，被方念谐注意，翌年三月由汪蔚云介绍去屯溪《徽州日报》任副刊编辑。民国廿五年（1936年）二月离开《徽州日报》，到安徽省立徽州中学附小任教师。这个“省立徽州中学”也就是休宁中学的前身。1937年，先父在上海为一些报纸、杂志写文章，以继续读书。同年底，上海沦陷，王璜开始逃难，一路从上海到武汉、沙市、宜昌、重庆。1947年返回南京。解放后在南京一直任中学语文、历史教师，直至1972年在家中病逝。

1936年，流亡日本的郭沫若在“手中书籍缺乏”的情况下，写了《〈资本论〉中的王茂荫》一文，发表在上海出版的《光明》上。郭在文中吁请国内学术界加紧搜集王茂荫资料，“多多做点整理的工作”。次年春节期间，先父王璜响应郭氏吁请，从上海“匆匆赶回歙县”，在友人王任之（英子）、方士载（方言）陪同下，到歙县义成实地考察王茂荫的家世。随后在《光明》半月刊上发表《王茂荫的生平及其官票宝钞章程四条》和《王茂荫后裔访问记》两篇文章，先父的实地考察和撰文发表得到郭的肯定，收进《郭沫若全集》历史篇第三卷中。

王璜当年的考证为《资本论》中提到的中国财政官到底为何人画上了句号，为中国近代经济史上一桩公案盖棺定论。陈平民先生研究王茂荫近四十年，他赞誉说：“王璜在王茂荫研究史上，是卓有贡献的，是早期研究王茂荫的有功之士。是《资本论》研究和王茂荫研究史上，到《资本论》中提到的唯一中国人王茂荫的歙县义成故居作实地考察的媒体第一人。”

黄山市档案馆的查阅大厅里静得可以听得清枚针落地，我们屏住呼吸，细心地翻阅着报纸。随着查阅的深入，先父的文章相继被发现，《我们要批评家》、《杜甫的反战诗》以及当年先父的好友及堂叔王淑明的数篇文章。突然，二姐双手一拍，激动地跳了起来：“找到啦！找到啦！”原来是她找到先父在1934年11月13日写的《言论：吾人对于世界第二次大战之准备》，刊载于16日的《徽声日报》显著位置上。这是我们兄弟姊妹最想找到的一篇佚文，在来黄山市档案馆之前，我曾和二姐商议，只要查找到这篇社论就不虚此行。

经过两天的查访，我们在《徽声日报》和《徽州日报》上共找到先父佚文13篇，叔公王淑明的3篇，王任之（英子、茅瑟）的6篇，汪蔚云的5篇，程云萍的8篇，詹阜民的5篇，共计40篇。这些旧时的文章，让我们得以与前贤先人隔空对话，并从字里行间作了一次寻根之旅。

先父的创作是勤奋的。在那个年代里，他在徽州工作时写的文章可能是他一生中创作最多的时期。他竭力以自己的思想唤起民众，他尽力用他思想的火花点亮青年的理想，虽然那时他也只有二十来岁上下，可是他的思想在那个年代已是相当的进步和前卫的了。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处于战争年代，报纸的遗存确实不易。如果《徽声日报》和《徽州日报》保存完整，我们可能还会找到更多。可惜呀！那些没有找到的文章，真正成了“佚文”！先父在后来的年月里少有文章发表，特别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右之后就不再写文章发表了。能够在黄山市档案馆藏有的9本老报纸中，找到这么多篇先父及友人的佚文，我们心满意足了。

先父的两篇散文，文笔朴素优美，感情真挚，抒发了对徽州山水的无限眷念，对徽州好友的不尽思念。算来先父在徽州只工作了近两年的时间，可这两年对他的世界观形成，对他今后的成长影响至深至远。从他同期写的《王茂荫后裔访问记》里可以看出，我们家是从婺源迁徙出去的，应该说我们也都是徽州的子嗣。在《徽州日报》“徽州公园”专栏的《从都市吹来的风——怀徽州友好》里，先父写道：“每次和朋友由公园里出来，徽地的风光，总是扑击着我的记忆，徽地的友好，稔熟的面孔，憧憧的在我的眼帘内映。”他不敢想像如果一直在徽州住着会是一个怎样？“都市的烦嚣，对我是残酷的刑罚；但是，假若我要长远的在徽州住下来，我会变成怎样的人，那是只有天晓得。”先父“怀着怅然的心情写道：“我叹惜自己离开了温情的山城。那织秀的西干、柔媚的古城岩、淡雅的白岳……它们的姿态，在我记忆里，是太鲜明了。我是很爱生活在静水般的生活里的，我愿意看屯溪河上的轻纱般的云雾，飞马般的徽地山光。”看得出来，徽州的山水城林环绕着先父的心头。先父在文中还说道：“几个月后，也许我能再来徽州，不为什么，我要看看我的友好们，我要看看那永不能给我忘记的徽地的织细的山影，带般的溪流……可是怎样呢？骤然爆发的战争，惶惶然的逃难让这一切化为泡影，就此先父再也没有机会来到徽州。这次我和哥哥姐姐们一次来到歙县，重访义成天官第、重走当年先父访问王茂荫后裔之路；再次到黄山市档案馆访查先父的佚文，就是代先父完成他当年的心愿：看看他的友好，遗憾的是，他的好友都已去世……我们欣慰的是，徽地织细的山影和带般的溪流仍然如旧。

徽州之美，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能完全体味。先父在散文《小河》里写道：“我常常想：假若有一天，我被生活逼迫着活到离开河的地方，我不是要疯了吗？小河是我的影子呵！朋友！你们不要叫我沙漠里去，你们也不要把我弄到山城里去，小河也在为我的离开在流泪哩。”这是在预示着先父将离开徽州吗？先父说的小河是新安江（支流）吗？先父说的沙漠是逃难之路吗？先父说的山城是后来在那成家住了七年的重庆山城吧？我久久地伫立在新安江畔，回味先父的遗憾——河水是在为热爱徽州的先父再也没回到徽州怀抱而呜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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