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两个月没有太阳的地方

为《城市画报》2020年10月刊采访的一位美国摄影师马克·马哈尼（Mark Mahaney），他在极夜拍摄了阿拉斯加的乌特恰维克——美国最北的城镇，位于北极圈以北515公里。? Mark Mahaney

那个两个月没有太阳的地方

摄影：马克·马哈尼（Mark Mahaney）

撰文：周仰

《城市画报》2020年10月刊

“像毯子一样”这个描述通常会给人温暖的感觉，光是想象它们厚实而柔软的质感，就能给冬夜里的人们带来实质的和心理上的安慰，然而在美国摄影师马克·马哈尼（Mark Mahaney）新近出版的摄影书《极夜》（Polar Night）中，一页接一页，画面中“像毯子一样”覆盖着屋舍、汽车甚至墓地的却是厚厚的雪，不仅无法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全，反倒生出窒息和恐惧之感，似乎在昏黄灯光之外有什么怪兽蛰伏在黑暗中。

马克·马哈尼长期在纽约和加州从事商业摄影，但他始终希望拍摄个人的作品。一次马哈尼在报纸上读到阿拉斯加的乌特恰维克（Utqiagvik）又一次进入了长达65天的极夜，这引起了他的兴趣。乌特恰维克是美国最北的城镇，位于北极圈以北515公里。两个月看不到太阳，是怎样的体验？摄影师立刻在繁忙的日程中找到了档期，预定了机票——在一年中大多数时候，这里只能通过飞机抵达。“他们说这里是世界之巅，但我觉得不像。更像是世界之渊。如此黑暗，没有尽头。如此寒冷，没有了感觉。当我在黑暗中迈出十步，就已不知道身在何处。哪里都看起来一个样。你管没有底的黑夜叫什么呢？”马哈尼在书的前言写道，照片中，刺破黑暗的只有汽车前灯或者橘黄色的水银灯，这些路灯在极夜成为阳光的替身，投下诡异的阴影。? Mark Mahaney? Mark Mahaney

然而，人类可以把电灯当作替代光源，却无法阻止身体里的植物神经发生混乱，两个月的极夜中，当地警察局经常接到市民电话求助，因为他们突然无法分辨早晨还是傍晚，或者哪年哪天。在不知早晚的时间中，每一天都像是悬置的，摄影师马哈尼说，在乌特恰维克停留期间，他可以感觉到人们身上凝重的氛围，似乎每个人都憋着一口气，等待太阳的回归。出发之前，马哈尼曾希望去拍摄类似“当地人一天的生活”的纪实项目，如实记录乌特恰维克的居民如何在漫长的黑夜中维系生活，在事先的调研中，马哈尼读到在极夜，当地的犯罪率和精神药物滥用问题都会凸显出来，但真正来到乌特恰维克，他却并未遇到什么犯罪行为。长夜带来的抑郁情绪让自杀的意愿有所升高，“但在极夜持续期间，人们实际上都没有力气来实施自杀行为，真正自杀率升高也要到太阳回归之后了，那时人们才会有精力。”这一发现让马哈尼伤感而又着迷。? Mark Mahaney? Mark Mahaney

在乌特恰维克呆了几天之后，马哈尼意识到原本的拍摄计划行不通，零下30多摄氏度的严寒让街头空空荡荡，人们将外出的时间减少到最低限度，只有上下班通勤时才短暂出现在路上。当摄影师试图与匆忙的路人交谈，说明自己的拍摄意图，他们则会随机地给出一些人名和地址，建议摄影师去拜访和拍摄。“这感觉很别扭”，马哈尼说，“尤其因为我是白人，而当地主要是因纽皮雅特人原住民，去敲陌生人的家门恐怕会显得过于猎奇。”最终，摄影师放弃了“当地人的一天”这样的拍摄计划，不过《极夜》中还是有唯一的一幅肖像，照片中一个壮硕的运动装束的年轻人正在墙角摆出摔跤的预备姿势，闪光灯将他的影子投射到背后的墙上。这是在当地一所高中拍摄的，马哈尼结识了校长，后者便很乐意把自己最喜欢的学生叫来让他拍摄。这些学生展现出与其他居民迥异的积极态度，在离开的时候，马哈尼一度觉得这个项目会是一系列伤感而诡异的小镇雪景图片与这些心态积极的高中生肖像并置，不过最终听从出版社的建议，只采用了其中一幅，马哈尼喜欢这个摔跤的姿势，他看起来就好像古时候战士的塑像，或者北极熊的标本，被凝固在一个随时准备为生存而放手一搏的状态。? Mark Mahaney

摄影师遇到了活的北极熊。连续的黑夜对人的精神是极大的考验，但野生动物似乎变得大胆起来，北极熊经常到镇子附近活动、觅食，“尤其当离开镇中心，来到周围没有灯光的荒野，我和助理不断地回头看，生怕有北极熊从后面偷袭。”马哈尼说，有一次，他在车里看到一头母熊正带着两只幼崽啃食鲸鱼的骨架，他远远地停下车，前灯照过去，打开车窗，听着它们将冻住的鲸鱼肉从骨架上撕裂下来的声音，“这种声音恐怖至极。”不过，虽然评论家布拉德·福伊尔黑尔姆（Brad Feuerhelm）将与好几部关于极地的恐怖片联系在一起，比如约翰·卡朋特（John Carpenter）导演的《怪形》（The Thing），但一定程度上，摄影师发现当地人还是做着与世界各地人们差不多的工作——他们在加油站、杂货店或者披萨店工作，也有人当警察和消防员。当然，对于当地的因纽皮雅特人来说，打猎依然是关乎生存和民族文化延续的大事，但猎海豹和捕鲸这样的活动通常发生在夏天，在《极夜》系列中，室外唯一有动静的就是狗了，一幅照片中两条狗张开大口，表情狰狞，我们仿佛能从无声的影像中听见划破黑夜的吠叫。? Mark Mahaney? Mark Mahaney

在《极夜》这些视觉上颇具威胁性的照片之外，还有更大的危险正在逼近乌特恰维克，那就是气候变暖带来的挑战。在前期调研中，马哈尼了解到，极地是受到气候变暖影响最严重的地区，小镇所处的冰层构成的大陆块正在消失，一些房屋原本还有巨大的后院，而现在已经紧贴海边，相似纬度的一些村镇甚至已经举村向内陆搬迁了好几英里。当地的文化和传统也面临多方面的威胁，比如在捕鲸的季节，人们发现要将巨大的鲸拖上冰层越来越困难，稍有动作冰便碎了；外来的昆虫也开始侵扰，蚊虫让野生动物得病，进一步影响到人们能够获得的食物数量；当地重要的考古遗址则被海水淹没。然而，在拍摄期间却发现，乌特恰维克当地人对气候变暖讳莫如深，“除了一些科学家以及年长和年轻的行动家，没人愿意谈论气候变暖”，回到家之后，为了撰写文字，马哈尼联系了当地博物馆的因纽皮雅特人历史学家，希望获得一些相关资料，却立刻吃了闭门羹。马哈尼认为，这种否认的态度或许与一种新近被命名的精神状况有关，即乡痛症（solastalgia），这是一种由家乡巨大的环境变化引起的抑郁情绪。? Mark Mahaney

在更现实的层面，乌特恰维克还面临一个两难境地，由于其地理位置正在北美最大的油田附近，可以说，维系整个镇子经济的恰恰是会给他们的环境带来巨大威胁的产业，而且石油终有耗尽的一天。“有人说石油可能只够十几年的开采了，一旦这一经济支柱消失，这个地方将会完全不一样”，马哈尼观察道，虽然《极夜》并不是针对气候变化的直接评论，但这种威胁始终存在，就像当地人三缄其口背后是对环境变糟的巨大无力感，照片中那厚厚的积雪下面，正是受到侵蚀越来越薄的冰层。极夜，笼罩一切的黑暗似乎也让人可以忽略气候变暖这一更大的危机，但它终究不会自行消失。? Mark Mahaney? Mark Mahaney

《极夜》摄影书于2020年由Trespasser出版摄影师网站：

http://www.markmahaney.com/原标题：《外面｜那个两个月没有太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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