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随着生活的海洋落潮

□新时报记者 徐敏

电影《死亡诗社》中有这样一个情节：约翰·基廷老师号召所有学生将书撕掉，他看着班上每一位同学，娓娓道来惠特曼的诗歌：“毫无信仰的人群川流不息，城市充斥着愚昧，生活在其中有什么意义？自我？生命？答案是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你的存在，因为伟大的戏剧在继续，因为你可以奉献一首诗。”

因为这句“你的存在”，很多人喜欢上了惠特曼。“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长着草。”这是他的诗集《草叶集》的名称来源。在惠特曼的诗句中，人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跟随他的视角去看山川河流，鼻间仿佛闻到一瓶草木花卉味的香水。古老的森林，柔弱的草，鲜花在林间怒放，在树下放一本诗集，有那么一刹那，会觉得世间万物都是为自己而来。

在读到完整版的《草叶集》之前，我对惠特曼的了解极为零散和潦草。本以为在深秋翻开著名翻译家赵萝蕤的《草叶集》译本，会看到一个如同秋天般深情和怅惋的诗人以及诗歌，不料却读到了“秋日胜春朝”般昂扬的句子。钱锺书从“兴观群怨”的中国诗学中提取了“诗可以怨”这条古今中外名诗的特点，意思是诗歌主要用以抒发郁结，这样题材和风格的诗歌容易写好。“诗可以怨”是在中外文学中具有相当解释力的概念，惠特曼却是一个醒目的反例，他作为诗人的很多品质容易让人们感到陌生。现代诗人大多敏感、孤独、悲伤、脆弱，而惠特曼在《草叶集》中却浮现

出骄傲、勇敢，充满能量和希望，不迷惘，不虚无，有明确的目标和自我身份的肯定。

比惠特曼小10岁的女诗人狄金森，差不多在同时期低吟着女诗人的怅惘和忧郁：“我本可以容忍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惠特曼却高声唱出：“我赞美我自己/歌唱我自己 /……属于我的每一个原子也同样属于你。”这是惠特曼最著名的诗作《我自己的歌》，这首诗并非歌唱惠特曼自己，而是歌唱每个人的“自我”，也召唤每个人都像他这样歌唱。他的自我定位是美国的国民诗人，扩而广之，是人类的诗人。在这样的信念之下他写道：“我在宇宙中没有看到过残缺/我从来未见过宇宙中有一桩可悲的前因或后果。”他歌唱人类的集体身份，歌唱一个超越了个人“小我”的自我。

惠特曼生活在美国历史上一个巨变的时代：工业化引起的产业革命、向西海岸的扩张、废奴运动，以及他壮年时期经历的南北战争。1862年底战争激烈进行时，他主动到华盛顿去充当护士，在前线护理伤兵。即便是亲眼目睹了战争带来的离散和死亡，依然鲜有伤感和颓废映射到他的诗歌中。他热情讴歌失败的英雄们：“失败的人们万岁！战舰沉没在海里的人们万岁！自己也沉没在海里的人们万岁！”在对南北战争的死伤者的描绘中，诗人不只感到他们生命的可贵，也感到北方士兵为之而死的事业的可贵。“他仅仅在为理想而战，不管这个理想正确与否。”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映射在惠特曼诗歌中的多是激情和希望，他永不随着生活海洋的落潮而落潮。

诗人博尔赫斯曾经翻译《草叶集》，在译序中他说，看过“炫目与晕眩”的《草叶集》的读者再去看惠特曼的传记，会有上当之感。在《草叶集》中，惠特曼到处游荡，经历丰富，爱人众多。实际上，生活中的惠特曼并未去过多少地方，不过是一名普通的记者。博尔赫斯由此认为有两个惠特曼：普通记者惠特曼，以及“惠特曼想成为却并不是的另一个人，一个有丰富爱与冒险经历的人，一个游荡的、热情的、无忧无虑地在美国游历的旅行者”。博尔赫斯在他的诗歌《卡姆登，1892》中写到，垂死的惠特曼看见镜中老朽的自己，但感到满足，因为“我曾是沃特·惠特曼”。

在这本《草叶集》中，乐观的惠特曼对美国和世界的前景都曾有过光明和积极的预想。不过，如今一百多年已经过去，倘若惠特曼能看到今日之世界，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认识他讴歌过的那一切？他所歌唱过的社会没有一直充满人道主义的光芒，他所预言过的人类共同的乌托邦也并未到来。倘若惠特曼还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不知道他会如何表达这种与人类文明如此相悖的事件？

毕竟不可能有答案了。不过，如惠特曼那般在自己的诗歌中给了自己另一个跌宕起伏的人生，也未尝不是一种充盈人生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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