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吉米·罗斯先生:
请原谅我很冒昧给您写这封穿越时空的信。我叫陈夏红,在太平洋彼岸的中国政法大学教破产法。现在是2020年8月。偶然获悉您的破产经历后,浮想联翩,黯然神伤,忍不住提笔。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我是在赫尔曼·麦尔维尔先生的小说集《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中,看到您的经历的。麦尔维尔的《吉米·罗斯》在1855年11月发表于当时的《哈泼斯新月刊》。小说中提及,您曾在25年之前(也就是1830年)破产,而您也正是在1855年撒手西归。如果有错讹,还请您原谅一个隔代晚辈的无知。
《苹果木桌子及其他简记》,赫尔曼·麦尔维尔 著,陆源 译,后浪出版公司2019年8月出版
我姑且相信,麦尔维尔所写关于您的一切,都是真的。于您而言,1855年时,您尚未从25年前的破产中恢复元气,却似乎隐隐听到了命运丧钟的声音。除了那个我不知道姓名的“温柔姑娘”,给您送来果冻和奶冻,为您在小阁楼里泡茶,帮您在床上翻身,带来您驾鹤西去前最后一抹暖色外,我实在想不出这些窗外传来的喧闹,会在多大程度上引起您的兴趣。
按照麦尔维尔的叙述,您生在中等人家,俊朗高大,仪表堂堂,绝对是当时的高富帅,颇受女孩子青睐。而且您也从未在圣坛前发誓效忠于一段婚姻,来约束那广受钦佩和羡慕的自由。在25年乃至更久远之前,您通过经营高端、大宗的生意,您赚了不少钱,足够您纵情享乐。这里请允许我引用一段麦尔维尔的叙述:
“有好一阵子,他的午餐、晚餐和宴席,相比聚饮之城纽约的任何一场饭局都毫不逊色。他异乎寻常的欢乐、鲜艳的服饰、火花四溅的机智风趣,连同流光溢彩的枝形吊灯、谈资无限的闲聊、法式家具,再加上他待人接物的热忱、他慷慨的性格和丰富饮食、他高雅的气派和美酒佳酿,以上这一切,又怎能不诱使众人争相涌入吉米好客的居所?每逢冬季大集,他是经理名单上首屈一指的人物。同样,在所有举办于园林之中、为当红演员们推荐餐具的展销会上,以及在所有举办于牧场之内、为掌权将军们推荐刀剑和枪械的展销会上,詹姆斯·罗斯先生也从不落于人后。另外,他还经常负责送礼,因为他很会说话,擅长甜言蜜语。”
从麦尔维尔屡屡提及的百老汇街头判断,您应该是在纽约。显而易见,您的才气横溢、您的风流倜傥、您的长袖善舞,让您成为您的朋友圈里的焦点。您恰像那中国宋代作家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果时光就在那一刻永驻,该有多好啊!
然而,您的生意急转直下。两艘从中国驶回的货船,在新泽西州附近的桑迪胡克港口附近,被冬季的狂风刮沉,一夜之间您现金流完全枯竭。我不知道您有没有看过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如果看过,您会发现您的经历和安东尼奥特别像:如果没有货船的沉没,安东尼奥一定能够按时偿还夏洛克的高利贷,当然也可能就不会有鲍西娅假扮律师智取夏洛克戏码。按照所谓的墨菲定律,你越害怕发生的事情、越不想发生的事情,越可能发生。您游走商海几十年,想必不难理解这个道理。
麦尔维尔写道,“突然间,生意急转直下,疯狂挥霍的恶果随之显现。核账时人们发现,吉米仅能偿付不足四分之三的债务。缺额原本可以及时补上的——当然,这么一来吉米就身无分文了。”然而具体的生活容不得半点假设,沉船事故让您倾家荡产。
这一切多么不真实啊。小说中的“我”,在四五天前,还在您万众瞩目的豪宅里,看一位服饰华丽的女士为您举杯祝酒,“我们高贵的主人容光焕发,愿他青春常驻,万事如意!”在场的宾客们,深深沉浸在如此美好的祝酒辞中。大家一饮而尽,“我”也看到您诚实无欺的眼窝里泛着友爱、自豪、感激的泪花,天使般的目光扫视着周围闪闪发亮的脸庞,以及同样闪闪发亮、同样兴致勃勃的酒瓶子,“欢乐的氛围之中,他眼眶里积攒的泪水比他杯子里盛满的酒水还要多。”如果时光在那一刻停滞,让幸福的琥珀笼罩每一个人,现世安稳,岁月静好,那该多好啊!
据麦尔维尔叙述,接下来您的境况就没那么好过了。您的朋友圈里,都在流窜着您破产的消息。他们都煞有介事的低声耳语,八卦着您的飞短流长,仿佛他们从来就不是您的朋友、不是您的座上宾,从未没吃过您的面包、喝过您的红酒。
只有“我”在寻找您。“我”去了您的住所,四五天前刚去过的豪宅,守门人说您不在,四十八小时前就离开,也不知道您去了哪里。“我”去了百老汇街头,向路过的熟人打听您的消息,他们都知道传闻不假,但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您在哪里。
“我”终于碰到一个生意人,他神秘地暗示,您可能从破败的家业中搜刮了一小笔钱财,然后跑到某个地方藏起来了。“我”还碰到一个富翁,他是您家酒会的常客,也是酒局中和您勾肩搭背的好兄弟,据说他因为您破产损失了75.75美元,但是他吃您的、喝您的,远超过此数额,他恶狠狠地对“我”说,“先生,吉米·罗斯是个无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可有些人还要当他的跟屁虫。”最终,“我”碰到另一个八卦男,他悄悄告诉“我”,您躲到了C街那所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
麦尔维尔写道,在您大难临头时,第一轮压力来自您的债权人们。他们曾经是您相当牢靠的朋友。但现在,他们非要把您投入监狱。为了躲开他们,也为了躲开公众的视线,您不得不逃之夭夭,跑到荒弃已久的老房子里蛰居起来。“在那儿,他孤零零一个人,濒于疯狂……”
最终,“我”找到了您。然而您却不愿为我打开门。您说您谁都不信,害怕我们每一个人。您喝令我离开,甚至从门锁孔里拿枪瞄准了我。我大为惊恐,不得不撒腿就跑……
再见您,已经是25年后。您是个救济所外面的穷汉,是个只靠70美元存款所生利息生活的孤寡老人,是个每逢周末总想着去某座漂亮房子里蹭茶、蹭面包并在主人发怒前离开的老先生。甚至,没过多久,“我”就和另外两个摇摇晃晃的老家伙,排着队送您到坟墓。唉!
作为一个学习破产法的“青椒”,我一直想搞清楚,那个时候的您,还有您的同时代人,怎么看待破产这件事?或者说,在您1830年破产时,您那个时代的破产法,能够为您提供什么样的法律程序和救济。
对不起,我忽略了一个事实。1787年美国制宪会议的先贤们在《美利坚合众国宪法》里,写入“破产条款”,把制定破产法的权力保留在联邦。1800年美国通过了第一部破产法,但这部法律在1803年就被废除掉。而美国再制定破产法,则是在1841年到1843年、1867年到1878年,以及绵延至今的1898年破产法。这也就是说,在您破产的1830年,联邦层面破产事宜其实是无法可依的,您的破产,可能更多还是取决于纽约当地的破产习惯和规则。
可怜我对19世纪30年代纽约当地的破产规则和运行,一无所知。关于您破产的过程,麦尔维尔这个老家伙,没有写得很详细。我也不知道当时纽约州的破产法体系,怎么样才能保全您的尊严与体面。但从美国1841年才允许债务人申请破产看,我相信那不是一个让人舒服的过程。当然如果您要活在今天,哪怕是作为一个债务人,跟1830年相比也是幸福多了,什么“诚实但不幸”、什么“新生”,今天的个人破产,至少表面上看都是债务人的福音。
拉拉杂杂写这么多,言不尽意之处,多请海涵。无论如何,请原谅一个跨时空晚辈的无知,愿您在另一个尘世中获得幸福。
顺颂康乐平安!
夏红
2020年8月11日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本文来自澎湃新闻,更多原创资讯请下载“澎湃新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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