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现代主义:美国艺术,1865年-1945年》特展正在上海博物馆举办。展览展出的80幅作品中有一件是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的著名作品《夜游者》,这件作品很少离开美国,此前仅赴法国巴黎和德国展出,此次系其首次来亚洲。
有趣的是,被誉为“纽约犯罪风景的行吟诗人”的美国硬汉派侦探小说大师劳伦斯·布洛克极度推崇霍普。当他与经纪人聊到霍普的《夜游者》时,两人不谋而合地感觉到画作本身蕴含了巨大的叙事能量。于是,一个绝妙的想法浮现出来了:由布洛克担任主编,邀请同样喜爱霍普画作的作家,每人以一副霍普名画为题材创作一个短篇故事。
故事集结成册为《光与暗的故事》,以下即为以《夜游者》为题材的故事。【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获中信出版社授权转载。】
爱德华·霍普(Edward Hopper)创作于1942年的作品《夜游者(Nighthawks)》
夜游者
博施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可以忍受。湖面吹来的风快要把他的眼球冻在眼眶里。他对这次监视行动完全没有准备。他穿着好几层衣服,但是最外层的洛杉矶军用防水大衣只有一层薄薄的带有拉链的抓绒衬里,就算西伯利亚的爱斯基摩犬披上这个,也没法在芝加哥的冬季取暖。博施不是一个听信陈词滥调的人,但是他却发现自己在想:我岁数太大,不适合干这行了。
监视目标顺着沃巴什大道南下到密歇根大道,沿着格兰特公园向前走。博施知道她要去哪里,因为前一天在书店午休时间她走的也是这条路。到了博物馆,她出示会员通行证,很快被准许进入。博施不得不排队买一张全天票。但是他并不担心会跟丢她。他知道她会在哪里。他没有寄存大衣,因为他感觉寒冷刺骨,而且他认为在博物馆逗留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女孩必须得赶回书店。
他迅速穿过美术馆直接走进霍普常设展区。他看到她正坐在长椅上。她已经拿出笔记本和铅笔开始工作了。前一天他很惊讶地发现她频频抬头研究画作,不是在临摹,而是在写作。
博施推测博物馆里霍普的绘画是最具吸引力的展品。许多人慕名而来并且时常不经意地站在她前面,挡住了她的视线。她从不会刻意干咳几下发出警告。她从来都不说什么。她时不时向左边或者右边倾斜身体让视线绕过障碍物,而且博施觉得她此时会带着一抹浅浅的微笑,好像很满意新视角给她带来的观感。
长椅上在她旁边有四个日本人挤坐一排。他们看上去像是高中生,来这里学习大师的代表作品。博施站在美术馆的另一侧,就在监视目标身后,这样就不会被她注意到。他摩擦着双手取暖。因为寒冷以及从距离博物馆九个街区的地方走来,他的关节开始作痛。他在书店的正门没有找到合适的室内空间,就在室外的车库入口徘徊等待,一直到午休时间她才出现。
博施看到长椅一端有一名学生站起来空出一个位置。他走过去,坐下来,利用自己和监视目标之间的三个学生作为掩护。他不用向前探身,可以不暴露自己,低下头就能看到她写在笔记本上的内容。但是她用左手写字,他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人群散开,他抬头看着清晰呈现在眼前的画作。他的目光被画中独自坐在吧台的男子吸引,那个人的脸全部埋在阴影里。有一对情侣在吧台另一边与他相对而坐。他们看上去很无聊。孤身独坐的男子对他们置之不理。
“行く時間。”(日语,该走了。)
博施的视线离开画作。一个年长的日本女人不耐烦地对坐着的学生挥手示意。该走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急忙跑出美术馆和同学们汇合。他们五分钟的佳作赏析时间结束了。
长椅上只剩下博施和他的监视目标。他们相距只有四英尺。博施意识到坐在这里是一个战略失误。如果她把视线从绘画和笔记本上移开,一下子就能看到他。如果第二天再发生这种状况她也许就会记住他。
他一开始并没有立刻走开,因为那样很可能会引起她的注意。他决定等两分钟再起身。他赶紧背过脸不让她看到。此时,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又回过头欣赏画作。他对画家的手法感到困惑:从室外视角展示餐馆的内部,用夜色的阴影描绘场景。
但是随后她说话了。
“很出色,对吗?”她问。
“什么?”博施问。
“这幅画。非常出色。”
“他们都这么说,是的。”
“你是谁?”
博施愣住了。
“什么意思?”他问。
“你和哪一个人物相像?”她说,“孤身一人的男人,那边不太高兴的一对男女,以及吧台后面的服务员。你是哪一个?”
博施转眼去看绘画。
“我不确定,”他回答,“你呢?”
“当然是那个孤独的人,”她说,“那个女人看上去很无聊。她正打量着自己的指甲。我从来不会感觉无聊,只是一个孤独的人。”
博施盯着画。
“嗯,我觉得我也是。”他说。
“你觉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问。
“什么?他们?你怎么觉得会有故事呢?”
“故事总在发生。绘画就是诉说故事。你知道这幅画为什么叫夜鹰吗?”(霍普名作《夜游者》原文Nighthawks,直译也有夜鹰的意思。)
“不知道,不太了解。”
“嗯,夜这部分显而易见。但是仔细观察女人身边的那个男人是鹰钩鼻。”
博施按照她的说法看过去。这是他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个男人的鼻子尖挺并且像鸟嘴一样弯曲。这就点明了夜鹰的主题。
“我看到了。”他说。
他笑着点点头。真是长了见识。
“但是看这光线,”她说,“作品中全部光线源自咖啡厅。这里就是指路明灯把他们吸引过来。明和暗,阴和阳,清晰地呈现出来。”
“我猜你是一名画家,但是你在笔记本上写字而不是画画。”
“我不是画家,而是一名讲述者。作家吧,我希望可以这么说,会有那一天的。”
他知道她才23 岁。作为一名作家有所成就还为时尚早。
“所以你是一名作家却来欣赏绘画作品。”他说。
“我来寻找灵感,”她说,“我觉得关于这个作品我可以写出一百多万字。每当我遇到困难就会来到这里,这样我就会挺过去。”
“什么困难?”
“写作是未知的事情,有时不会那么容易。所以我来这里,看一看这样的作品。”
她用闲着的那只手指着画,然后点点头。这样她的苦恼就解决了。
博施也点点头。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灵感的含义以及它如何从一个领域延伸到另一个,如何被运用到完全不同的尝试中。他一直认为研究和理解萨克斯风的声音可以让他成为更优秀的侦探。他不确定为什么也不确定能否对自己或者他人解释清楚。但是他知道听到弗兰克·摩根演奏的《摇篮曲》莫名地让他对所做的事情更加得心应手。
博施冲着她腿上的笔记本点了点头。
“你在写关于画的内容吗?”他问。
“其实不是,”她说,“我在写我的小说。我刚刚来到这里,希望画作能让我产生灵感。”
她笑起来。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奇怪。”她说。
“还好,”博施说,“我想我明白。你的小说是关于一个孤独的人吗?”
“是的,正是如此。”
“以你为原型?”
“有时候是的。”
博施点点头。他喜欢和她说话,虽然这样违反规定。
“这就是我的故事,”她说,“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大吃一惊。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问,借机思考如何回答,“因为这幅画。我想一个人过来欣赏。”
“足以让你连续两天都过来?”她问。
博施被问住了。她笑了笑指着自己的眼睛。
“他们说一名优秀的作家一定是善于观察的人,”她说,“我昨天就看到你在这里。”
博施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还注意到你非常冷,”她说,“那件夹克……你不住在这附近,对吗?”
“对,不算是,”博施说,“我来自洛杉矶。”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她。他的话就像博物馆外面的寒风一样冰冷。
“好吧,你是谁?”她说,“这是怎么回事?”
博施在大厅等了20 分钟,格里芬的安保人员才带他回到办公室。
格里芬坐在一张红木台面的巨大办公桌后面。上次博施和他见面时他就坐在同样的位置。
透过他右边拉开窗帘的窗户,博施看到泳池平静的水面。格里芬身穿高领拉链长袖运动套装。经过对他算得上是锻炼的运动之后,他满脸通红。
“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博施,”他说,“我刚刚在划船。”
博施只是点点头。格里芬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一把椅子。
“请坐,”他说,“告诉我你的发现。”
博施依然站着。
“这不需要花费太久时间,”他说,“根据线索一无所获。我去了芝加哥但那个人不是她。”
格里芬向后靠在椅子上,回味着博施的话。他是一个有钱有权的人,还不习惯事情不能如自己所愿。对于雷金纳德·格里芬,三届奥斯卡金像奖获奖影片的制作人,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你跟她说话了吗?”他问。
“是的,”博施说,“聊得非常详细。我还趁她和她室友工作期间去公寓搜查。我没有发现她在隐瞒自己的身份。那个人不是她。”
“你错了,博施。就是她。我知道。”
“她八年前出走。时间过了这么久人都会有变化,尤其是那个年龄的孩子。照片没有把她拍好。”
“你本应该很出色,博施。别人都强烈推荐你。我真应该雇佣别人。看来我现在必须这么做了。”
“你大可不必。只要找一个遗传学家就可以。”
“你说什么?”
博施的手伸进大衣口袋。从芝加哥回来后他已经把衬里脱掉,但是天使之城洛杉矶持续的厄尔尼诺现象带来的降雨,让他不得不穿着防水大衣。这在芝加哥也许不能御寒,但在洛杉矶可以挡雨,虽然这身装束让他看上去像个老古板。他女儿已经提醒过他。不过至少他没有再搭配一顶软呢帽。
他从大衣的左侧口袋拿出一个塑料袋,探身向前,把它放在桌子上。
“DNA 样本,”他说,“这是在她公寓里的发梳上取下的头发。找一个实验室提取DNA 和你的比对一下。你得到科学结果之后就会知道,她不是你的女儿。”
格里芬一把抓过袋子看了看。
“你说过她有一个室友,”他说,“我怎么知道这他妈的是不是她的头发?”
“因为她的室友是个非裔美国人而且是个男人,”博施说,“任何实验室都会告诉你这袋子里的东西来自一位白人女子。”
博施把手放回口袋。他想要离开这里。从一开始他就不应该接这份工作。坐在长椅上面对着《夜游者》那幅画,格里芬女儿讲述的故事让他明白需要在接受任务之前调查清楚雇主。活到老学到老。博施在私家侦探行业还是新手。他从洛杉矶警局辞职才不到一年。
格里芬从桌面上拿过塑料袋,然后放进抽屉。
“我会检查的,”他说,“但是我希望你继续跟进这个案子。你一定有其他办法,那些年你一直致力于调查悬案追踪疑犯。”
博施摇摇头。
“你说过,雇用我去芝加哥,追踪这张照片,”博施说,“我已经按要求行事,发现那个人不是要找的女孩。我想对于其他事情我并没有兴趣。如果你女儿想让你知道她在哪里,她就会出现。”
格里芬似乎很愤怒—也许是因为博施的拒绝,也许是因为让他等待女儿联络的建议。
“博施,我们之间还没结束。我需要你调查这件案子。”
“我做的事情你可以找其他任何人去做,翻一下电话薄就行了。我不想再继续我们之间的关系。事实上,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博施转向办公室的门。格里芬的保安站在那里。他的目光越过博施,看着自己的老板,等待一个信号或者行动指示:让博施离开或者拦住他。
“让他走,”格里芬说,“他已经没用了—难怪他会提前收费。她收买了他。我知道照片里的就是她,但是她收买了他。”
保安打开办公室的门,站在一边,让博施走出去。
“博施!”格里芬喊了一声。
博施刚要跨出门。他停下来,转过身接受格里芬最后一次正面的语言攻击。
“她跟你说过毛伊岛吧,是吗?”格里芬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博施说,“我告诉过你,她不是你女儿。”
“我当时喝醉了,该死,决不会再发生那种事。”
博施等着他继续说,但就只是这样。他转身走出房门。
“我自己出去。”他对保安说。
他身后的门关上了,博施穿过房间走向前门,保安尾随其后。格里芬紧闭房门的办公室一度传来他的嘶吼。
“我喝醉了!”
这也能算借口,博施想。
走出房子后,博施驱车离开这栋住宅。他真希望他的旧切诺基汽车把汽油洒在车道的鹅卵石上。
他离开格里芬的住宅几个街区远,把车停在路边,拿出座椅之间杯座里面的点烟器。他拨通用后即扔手机里设定的快速拨号里的一个号码。(用后即扔手机:有一定的使用期限,到期限后号码会自动注销的手机,以确保手机使用者的相关信息不会被泄露。)
响了三声之后,电话接通了。
“你好?”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说道。
“是我,”博施说,“我刚刚离开你父亲家。”
“他相信你了吗?”
“我觉得没有,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拿走头发,说要去检测。如果这么做,他也许就会确信无疑。”
“不会查到你女儿身上吧?”
“不会,她没有在任何地方做过DNA 测试。最后结果就是不匹配。希望他到此为止。”
“我要再搬一次家,不能冒险。”
“这样很明智。”
“他提到毛伊岛了吗?”
“是的,在我要离开的时候。”
“和我讲的是同一个故事?”
“他没有详细讲那件事,但是提起一句并向我确认了一下。我知道我做得没错。”
她再次开口之前,电话里一阵沉默。
“谢谢你。”
“不,我应该谢谢你。你查清楚照片了吗?”
“哦,是的。照片来自推理小说家D. H. 赖利在书店办的图书签售会。签售的图书—《致命圈套》—被我爸的公司买下了。我并不知情。他的办公室有负责剪报工作的人收集与他们产品和资产相关的所有媒体热点。这样有助于他们做出有针对性的推广。这真是太凑巧了。我在照片的背景里,他一定是在浏览有关赖利和那本书的剪报时发现了我。”
博施思忖片刻。她的话似乎有道理。图书签售会上的一张照片为寻找离家出走的女儿提供了线索。格里芬在雇用博施让他处理这件案子的时候给了他这张照片,但是并没有透露照片的来源。
“安杰拉,”博施说,“鉴于这种情况,我认为你可能也需要换一份工作。你不仅需要搬家,还需要换一个城市。”
“好吧,”她笃定地说,“你也许是对的。只是我热爱这里。”
“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博施说,“也许可以去迈阿密。”
他的幽默之举并没有得到响应。电话里只有一阵沉默,安杰拉在考虑再次搬家躲避父亲的寻找。
沉默之中,博施一瞬间脑海里闪现出那幅画,想到那个孤独地坐在吧台的男人。他很好奇安杰拉像夜游者一样的生活可以持续多久,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总是独自一人坐在吧台。
“听着,”他说,“我不会扔掉这部手机,好吗?我知道原计划不是这样,但是我会保留手机。任何时间你都可以给我打电话,好吗?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只是想聊一聊。随时给我打电话,好吗?”
“好的,”她说,“那么我想我也会保留这部手机。你也可以打给我。”
博施点点头,即使她看不见。
“我会的,”他说,“保重。”
他挂掉电话,把点烟器放进风衣口袋里。他通过后视镜察看后面行驶而来的车流,等到没有后续车辆才从路边缓缓启动。他很饿,想吃点儿东西。他再次想起独坐在吧台的男人。
我就是那个人。他一边开车一边想着。
(刘玉静 译)
《光与暗的故事》,[美]劳伦斯·布洛克 编著 爱德华·霍普 绘 曹雷雨、刘洲、刘玉静 译,中信出版集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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