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在我的心目中,首先是一位有点古怪的邻居。他的故乡康科德镇,与我马萨诸塞州的家相距不远。对于这片土地,梭罗始终怀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爱,坚信此地“方圆几十英里,即有世上最美的风景”。他笔下的瓦尔登湖、鳕鱼角、怀特山脉、缅因森林等,格调清冷却又色彩斑斓,是我周末和假期常去徜徉的地方。《野果》书中所描述的各种植物,许多也生长于我的房前屋后,读来自是十分亲切,我也因此格外想把本书译介给中文读者。
译《野果》的过程,也历经春去秋来,方圆数里内果真像书中一样,从早春的蓝莓到深秋的松果,其间穿插着沁凉的西瓜、纷飞的马利筋、丰硕的马铃薯、金灿灿的南瓜等,活色生香,不一而足,与百年之前似乎并无二致。碰到书中某种野果的形态不太确定时,只消起身到后院寻觅一番,多半能找得到些线索和痕迹。
在我心目中,梭罗也是一位高冷范儿的学长。作为他的哈佛学妹,我的脚步比他晚了一百多年。《野果》一书中严谨的学术精神,追根究底不盲从的治学态度,体现出的是一脉相承的精神气度。在梭罗生活的年代,美国植物学研究还远不够深入,相关著作十分有限,学科研究体系也并不完整,他大量精准的第一手观察、认真保存分类的植物标本以及详尽的记录与描绘,为研究19世纪中期新英格兰植被提供了珍贵的资料。与此交相映衬的,又有丰富的史料与旁征博引,梭罗将不同来源的素材相互佐证,以得出尽量准确并经得起推敲的结论。书中将数年经验合并一处,并按野果种类分列成志,观察细致入微,记录准确翔实,笔端又饱蘸诗意。开卷细读,只见自然之画面如一卷轴,在眼前徐徐展开,质地绵密,格调清新,纤毫毕现,万物结实均自有其时节与次序,繁衍传承各得路数并自有妙招儿。
对于喜爱梭罗的读者来说,本书中展示出的,是一个颇不同以往的梭罗。他的影像不再是瓦尔登湖畔小木屋里的隐士,更多呈现的是一个日常的梭罗——“上午和晚上伏案写作,用漫长的下午在野外散步”的梭罗,作为博物学家和超验主义者的梭罗。
《野果》是梭罗宏大的“Kalendar”计划的一部分,离世前只完成了冰山一角。本书的写作大约开始于1850年,此时,他已自费出版了第一本书《河上一周》,并宣布了《瓦尔登湖》即将出版,正在寻找下一个题材。在一段时间的求索之后,梭罗在1851年9月7日的日记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我深信,人所从事的雇佣工作是不适宜的——人不该用那种方式度过一日。倘若凭着耐心的观察,我能找到一线新的光明,发觉自己瞬间飞身跃上了毗斯迦山,令这原本死气沉沉的世界重又变得神圣并焕发生机,那我将何乐而不为——何不从此成为一名守望者呢?倘若在这城墙之上守望一年,即能获得来自上天的讯息,何不让自己的店铺关门歇业,只专心做一名守望者呢?青壮年人,难道还能有比直奔生命之本真更好的活法吗?何必要饱受磨难之后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名誉,再去努力求证它呢?我们原本就被一种丰饶的神秘围绕着。何不去探索这神秘,挖掘这神秘,并以此为业——哪怕是微乎其微?究竟要将生命投身于对自然之神性的发现之中,还是吃牡蛎之中:如何选择,结果岂不迥然不同吗?
此后,梭罗找到了下一步写作的使命,即细致观察并忠实呈现自然中未经他人过滤的、无中介物的神性。《野果》一书,正是将这一使命付诸实践的代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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