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飒这个春天最冷的时候我在读卡佛寒潮抵达的夜晚我的

■彭飒

这个春天最冷的时候我在读卡佛。寒潮抵达的夜晚，我的大半个身体缩在棉被里，手里捧着一本蓝色的书。《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以一个非常撩人的书名，成功掠夺了我口袋里的22元人民币。接下来，也许还会赚些不值钱的眼泪？天空已经预见似的下起了雨，几乎下了一天。雨落下来的时候十分猛烈，像是含着一股恨，停顿的时候也不拖泥带水的嘎然而止。有点类似夏天的雨水。但是反复，断断续续。又有点像突兀的爱情，无尽颤栗的半调子的表达。悲凉是后来的感觉，在寒冷之后燃起的一种情调。打开我喜欢的这盏台灯，自然弯曲的纯木桩上，你将看到富于表现力的叶子或者是浮云，随着装饰性的流苏，慢悠悠地沉静了下来。

当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倒春寒、头痛或者像爱情的雨水都和卡佛没一点儿关系，我的还给我，卡佛的还须还给卡佛。当我读完第一篇《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后，我的刚刚还显得有些心灰意懒的大脑就被卡佛鼓动了起来，再没有什么干扰我继续读卡佛。真是了不起，这个叫卡佛的美国家伙，有一双透视物象的画家的眼睛。他用一种低沉的，明的与暗的色彩，刻画小说独自的性格。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让人难以释怀的叙事手法，没有煽情的细节，没有太多修饰性的词句，卡佛对情节和人物的渲染减缩到极其简化的程度，就连通常小说具备的高潮部分也找不到。一个故事说完之后，主角不明，结局不明，主题也不明。只有可视性的几处场景，几处带点缺憾的人物对话，事件只露出冰山一角，而一股波浪的冲击，会使你还在折转回头。困惑的你，也许想，他会带我到什么地方去？一种不确定的东西在暗的色光里咆哮并升了上来，让你再仔细端详或许在阅读的过程中遗漏的文字，让你思索的追踪，一朵又一朵挡住你视线的障碍物后面潜伏着什么？

这就像我们要在纯色彩印象的画布上，企盼寻找出画家直接和自然联系的最初的线描一样不容易。生活如同大自然一样，在那里扩散着自己，画家画所目见的一切，作家写所目见的一切，他们都拥有一个敏感的照像的底版，经过选择或者干涉，重现或者省略的插手进去——永远在挽留什么。卡佛就是其中的一个，“一直站在窗户后面观察，明白了吧。”于是有了克制的冷眼旁观的笔触，从一而终让小说中的人物自个儿力不从心的表现，作者完全隐身，只在空间结构的构造里透出一双干练的手，为小说必须表现出的复杂性和特殊性保持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这双有力的手在抵达幕台的时候，又是如此迷惘和模棱两可，他不做探索人类心灵这项麻烦的工作，他最多是停在了心灵的门口，巧妙的似是而非地敲边鼓，而哪些门开了，哪些门依然紧闭，哪些门又像弹簧一样引起了反弹，他都听天由命，交给了别人——我们这些好奇者会继续猜测、窥视和实现。他就像一名画家忠于色彩一样忠于偶然的现实，而思想和得出观点属于别人的范畴。

我没有读过卡佛写的诗，但在他的这些短篇小说中可以看到作为诗人卡佛的艺术优质。诗人对包围在我们周围的每一种经验的不确定的刺激最为敏感。现代诗人仿佛就是为一种混沌的情境工作的，抱着一个内涵和开放的目标，努力把自己的语义场变为一个启示场。这样的混沌世界，在传达中无限刺激了你，所以每一次回头阅读都能使之更加深化，更为丰富。卡佛将这种暗示的力量带到了小说的艺术表现中，从而避免了唯一而显得有限的体验。打开门的钥匙就在读者的手中，就看你能不能深入而精微的回应。真有意思，我好像是在钻穿一面看不见的色彩层次带，《取景框》读了两遍，还是那个让我含混地感觉到却无法得到验证的取景框。一个美国人怎么能如此出色地表现出德拉克罗瓦式的破碎了的色调？把那些平常的卑微的生活片断变成了非凡？这和他酗酒、穷困潦倒，当过加油工人、清洁工、看门人、替人摘郁金香没有关系，在虚的画布上显现的还是诗人那对锐意的眼睛，那双可以画出细微的色调变化的手和属于大脑的不断打破模式的智慧的决断力。

关于爱情，卡佛却一改谜的边缘的视角，指出了无限真切的人性。卡佛说：“但爱这个字——这个字在逐渐变暗，变得沉重和摇摆不定，并开始侵蚀这一页纸，你听”，他悲凉的声音——“我们在相遇之前也曾爱过别人……如果我们俩有谁出了事，我想另一个，另一个人会伤心一会儿，你们知道，但很快，活着的一方就会跑出去，继续再次恋爱……所有这些，所有这些我们谈论的爱情，只不过是一种记忆罢了。甚至可能连记忆都不是。”就到这里了，我合上了书。我想睡了，倦意同寒风一起，轻轻袭来。室内只有几度。斜靠在床上的身体在下滑，雨可能停了，还是没停？等到明天，在那无定的炫惑的天空，我不知道那些流泪的云是否还会控制不住自己地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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