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之约 □马正军

孩提时，总听母亲讲起外婆的故事。

外婆的故事里有一棵老槐树，老槐树下有一个五月之约。

那是一棵伫立于村口，枝繁叶茂的老槐树。这棵老槐树据说是一个老和尚化缘时种下的，从此这里就成了风水宝地，世世出美女，代代出英杰。

年轻时的外婆很漂亮，是村人谈论的焦点。

漂亮的外婆私下与邻街的一个后生相好，后来便成了亲，后来那后生便随一支部队打老蒋去了，再后来，那后生，不，应该是外公参加了志愿军，抗美援朝去了。那是五月，空气里弥漫着槐花的香味。村口的槐树下，外公拉着外婆的手说：“等打败了美国佬，槐花飘香的时候就回来。”

外婆相信外公的话。从那天起，外婆就用她的青春，她的美丽，她的爱恋，开始了她焦渴而美好的等待。

阳光明媚的五月，是外婆最有神采的日子，比往日更精心地梳洗打扮好，精心地安排好家里的一切，便在春光的抚摩下走到村口，站在飘香的槐树下，翘首以盼。

那情景如一幅动人的画。

此时，阳光更温暖了些，槐花香也更清馨了些。外婆的眼里总是充满了渴望，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晚风拂面。这样的期盼和等待，仿佛一池清泉在五月的每一个日子里流淌，无论晴空万里，无论阴雨霏霏。

五月的阳光很短，短得令外婆一下子不知所措，但外婆依然踮了小脚，在晨曦里或夕阳下静静等待。

第三年的秋天，外婆家来了两个公家人，其中一个是外公部队上的。他们面色沉重地交给外婆一件包裹，而后轻轻离去。外婆紧紧搂着幼小的母亲，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

又是一年槐花飘香的五月，外婆站在那棵槐树下，凝视远方。村里人看着心动，看着心疼。

很多人劝外婆改嫁，外婆说：“他还活着。”

槐花飘香了一年又一年，外婆等了一年又一年，外婆年复一年的梦便酽酽而沉沉地浸泡在阳光与槐花香之中。在阳光与槐花香中，外婆慢慢变老。

一声轻叹之后，她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女儿身上，很少再去村口，偶尔一去也只是转一转就回来。

于是，外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向母亲讲她年轻时候的事，讲村前的老槐树，讲她和外公的五月之约。事实上，外婆已将村口的老槐树化成了她的心上人，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对他诉说了无数心事。

日子尽管艰难、清贫，外婆却倾其所有供母亲上完了小学、初中。在当时，在农村，供孩子尤其是供一个女孩子读书极为艰难，能读完初中就更加不易。

后来我们长大，母亲便把外婆接来同住，那时外婆已是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人。

外婆喜欢傍晚出去走走，总是面对绚丽的晚霞出神，我想那一定是追忆她的五月之约。因为此时，外婆凝滞的脸上总会浮现出少有的生动与温柔。

有一天，外婆突然病倒。母亲坚持要送外婆去医院，外婆说，不用了，人的大限到了，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这个日子我已经等了很久了，趁我还有些活头，送我回老家。

五月，村口的老槐树依然花香四溢，外婆拄着拐杖伫立于树下，眼里流出浑浊的泪。

“槐花飘香的时候就回来”，这一句话相伴了外婆一生，支撑了外婆一生，这一“相伴”，这一“支撑”，甜蜜而苦涩，痛楚而幸福。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外婆依旧念念不忘她的等待她的思念，带着充满希望的微笑去了另一个世界，去会她的心上人了。

外婆坚信那人在等她，在那棵香气扑鼻的老槐树下，亦如她等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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