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村落

生活的原貌，和超乎柴米油盐的思想与创作，相互尊重，彼此成就，一同构建了一道流动的风景，这是村落艺术的初心，也是其归宿。

市立美术馆是釜山一日观光巴士的最后一站，大多数游人并不会抵达，而是赶在釜山港大桥的夜灯亮起之前回到城区的欢乐海洋中。

却像是为我们量身定制。

在首尔的最后一天，因为行程紧张，最终错过了三星美术馆，这一次，我们执意坚持到底，为了弥补遗憾，也因为相信这个能以最朴素场馆承办国际电影节的城市一定卧虎藏龙。

城市观光巴士总是一副悠然自得的节奏，仿佛在向通勤路上的上班族炫耀着一种慵懒。迎接了港口大桥上的第一缕阳光，看过了正午时分的宁静大海，和不在电影节时间的兀自寂寥的场馆，晃晃悠悠中，已到了日暮时分。

我相信这是一个理想的终点。曲里拐弯，终于找到了美术馆正确的入口处，果然精彩纷呈。当天就有传统艺术家个展和国际当代艺术联展，我们选择了后者。满怀期待，冲上艺术世界的云霄。联展在美术馆的最高层，如同进入一个平行世界，迥异于都市中人彬彬有礼的中庸之道，此间的绘画、摄影和装置，无不在表达鲜明犀利的艺术主张，作品与作品之间，相隔着安全的距离，大约是为了避免因为意见不合而“互相伤害”吧。不到十分钟，便被某登峰造极的装置艺术吓坏，于是欢快地携手逃离，被传为笑谈。

为了不让对这座城市最终印象停留于此，第二天便乘坐了近一小时地铁去看甘川文化村。

美术馆里的观念激烈碰撞，而甘川文化村里的岁月在无声流淌。下了地铁后，又换乘小巴上山，山路崎岖，不时急转弯，上下车辆几乎总在狭路相逢，然而无须鸣笛，也不必紧张，小巴车一步一步往上爬，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最合适的位置，且为对面车辆预留了合理的避让空间。是技术娴熟、经验使然，抑或是不知不觉中根植于内心的守则，成就了这日复一日上演的有惊无险？

这小小“过山车”的终点站，即是传说中的甘川文化村。虽然在一众旅游节目和杂志中都曾见过那如圣托里尼一般的海滨阶梯式村落，第一眼的视觉效果仍然震撼。状如梯田的山丘上，迂回曲折密布着人间的巷弄与民居，面朝大海，背靠山峦，一同铺陈了一道色彩丰富、层次繁多的奇观。

走进去，仿若迷宫，又像时空隧道。每一间房子，都在表达着一份认真生活的心意。窄小的房屋一侧，往往筑造了仅够一人小心通过的楼梯，用心搭配的墨绿与姜黄色调，却显示了不拘一格的气度；邮箱上趴着两只手绘的猫咪，老鼠却悄悄躲在下方，这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没有一面墙壁是空白的，没有一个角落被闲置，充满童趣的鱼形路标箭头和转角遇见的陶瓷雕塑，让眼睛片刻不能开小差。

三朵向日葵的草帘后面，老爷爷安安静静地锯着木头，狭小整洁的屋子里，唯一的装饰是木雕。泡菜坛子一溜排坐井观天，几位阿姨轻声低语。烟火日常和诗意梦想彼此尊重，对于慕名前来的闯入者，他们也都习以为常。不知道他们都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将要去往何方，而在这里的每一天，他们自尊互敬地生活，布置着属于各自的精致，欣赏着他人的风度。它是建筑更是人文意义上的奇迹，时刻追问着一个永恒的命题——在逼仄的环境中胸怀宽阔，或在宽阔的房子里心胸逼仄，该如何选择？

这是更加鲜活的当代艺术吧。形成于20世纪50年代的釜山甘川洞曾是当地的贫民区，后来在韩国“村落艺术项目”的推动下，村落在保留建筑结构和原始风貌的基础上，将阶梯式的住宅漆成了色彩斑斓、具有童话风格的房屋，并在小巷中增添了精美的壁画和生动的雕塑。如今的甘川文化村，是釜山的文化地标，也成为游人记忆中那将眼睛叫醒的完美收官一站。

因为声名在外，这座独特村落的大门是敞开的。每一天都有很多人来来往往，有远道而来的游人，有寻求灵感或实际工作着的艺术家，有咖啡和纪念品商店的经营者，也有只为一个人发一会呆的思考人生者。

因为现实的生活在继续，每一扇门后也有一个相对封闭的小世界。有人来这里工作，有人只是很纯粹地居家于此。临近中午时，要和柴米油盐打交道，黄昏后，下了班的人们纷纷搭乘“过山车”回到村居中。“诗与远方”和“人间烟火”愉快地相处，似乎无须“请小声说话、请不要拍照”之类的提示，便已然达成默契。环境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

生活的原貌，和超乎柴米油盐的思想与创作，相互尊重，彼此成就，一同构建了一道流动的风景，这是村落艺术的初心，也是其归宿。

秋天的阳光无所遮拦地直射到人身上，坐在门前织毛衣的阿姨们忽然蹦出了初学的英文，问游人从哪里来，得到的答案又像是总在意料之中。鸟雀和猫咪们不曾停止过它们的优雅会议，偶有失散了些时的成员冷不丁又出现，完全无视光阴的存在接续上当时还没聊完的天。这是一个能够叫醒感知能力的村落，让人瞬间体会到世界的层次如此丰富。

如果说当代艺术最复杂的形式是体验，那这就是了。

□刘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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