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母亲 王溱

母亲最后一次住院是主动提出来的。那天我回家，她坐在床上，两腿并立，两只胳膊交叉平放之上，头重重地垂在上面，然后对我说，觉得不太好，住院吧。几天前母亲感冒，当时供热停止，气温却时冷时热，老人最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况且两年前母亲查出肺癌，因为已经86岁高龄，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其实带有癌细胞的身体是十分虚弱的，感冒找上门一点不奇怪。后悔的是我们当时没想到这一点，应该早送她去医院，那样或许可以躲过一劫，能多活些日子。但世上哪有弥补后悔之说。

母亲在医院时她的学生来看望，那也是70多岁的老人了，捧着鲜花，五月正是母亲节，虽然还没到，但情谊先送上。母亲视这位学生为女儿，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看到她在处理家庭事务上有纰漏，毫不客气地“数落”，而学生毕恭毕敬的聆听，没有丝毫不满之情，更没有“抗拒”之意。这次又是，母亲躺在床上侧着身子对俯身而坐的学生说，你再不改自己的毛病，后果一定不可收拾。学生认真听着，虔诚地点着头。这景象让我想起母亲在职时，动不动就把一些学习不用功的学生放学带到家里，看着他们写作业，单独辅导，间或对特别不用功的男孩，还拽拽耳朵说，再不用功就不让你回家吃饭。那些被“体罚”的男孩不但不记仇，反而对母亲有特殊的感情，日后见了格外亲。

母亲开始是小学教师，后来被选拔去中学担任语文教师。只有高中文化程度的母亲能被选拔去中学，那也是一种破格。最近我才从老邻居那里得知，母亲的教学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她曾被评为市级优秀教师，所带的班级升学率在学校名列前茅。但这些母亲从来都没在我们面前提过。老邻居说母亲是低调，在我心目中母亲是淡定，因为在许多“大波大澜”面前，母亲都是从容相对。39岁，父亲去世，母亲一人担起了养育我们弟兄三人的重担，一直到去世，始终没有一句抱怨；40多岁那年她被医院确诊癌症，母亲并未因此“惊恐不已”，却在一个夜晚与不到20岁的长兄做着“未来”的安排，所幸是误诊；文革中她的同事也是曾经的学生，为了表明革自己“资本家出身”的命，一气写了50多张大字报贴在校园里。母亲与师生一起一张张看完，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淡淡一笑。大字报没引起任何反响，因为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上纲上线。后来母亲主动与那位同事“握手言欢”，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

母亲被查出癌症并不知情，一直到她去世我们兄弟也没在她面前承认那个事实。但母亲一定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因为教师出身的她洞若观火，无所不晓。退休后她订阅了好几份报纸，每个版面都仔细阅读，电视更不用说了，只要睁眼就开着，从新闻到娱乐再到体育到财经，一个频道也不漏。NBA的赛事兄弟们回家问她，说得详详细细，小区邻居说股市、基金，她张口就来，有信息还有自己的分析。40多岁的物业跟她拉呱，乖乖地听她说，她知道的事，那些大男人都不曾听说过。所以，母亲应该知道她的病情，但并不点透，只是偶尔说一句，谁也不想死，但总归要死。

母亲离去前一天我去医院探望，那天有公务接待我必须按点离开。快到点时母亲突然说想吃饭，以前我从未喂过她吃饭。这次只有我在身边，责无旁贷。她吃了几口说行了，不吃了，然后对我说快去接待客人吧。我永远记着当我走到门口时，母亲突然转头看着我，那眼神里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没说。我走后不久母亲就失去了意识，第二天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所幸没有痛苦。深圳的朋友得知后说了一句，这是修来的福啊！我心里很痛却也释然，母亲把最后一顿喂饭的孝心机会留给了我，让我刻骨铭心，没世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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