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微波山脚下“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口号。
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深圳前海蛇口自贸片区。2015年,该自贸片区挂牌成立。
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由铝厂更新改造而来的高科技产业园区蛇口网谷。受访者供图
1982年,时任清华大学团委副书记的周为民29岁,通过报名第二届蛇口工业区干部培训班来到蛇口。
他对蛇口最初的印象是“荒凉”,耕地很少,大片山坡上长满了荔枝树。
那时,无数像周为民一样的年轻人聚集在蛇口,打破陈规,锐意改革。招商银行、平安保险、中集集团等全球著名企业从蛇口诞生。“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等口号从这里传遍中国。
蛇口,位于深圳南头半岛东南部,与香港隔海而望。1979年1月,中央批准在蛇口创立我国第一个出口加工区。随后,蛇口工业区进行了密集的制度改革,包含分配制度、人才招聘、工程招标、职工住房分配等。
40年间,蛇口从一个仅有4000多人的凋敝小渔村,蜕变成一个拥有40多万人口、GDP超千亿的滨海新城。
从上世纪90年代起,蛇口的改革和发展迎来了诸多挑战。近年来,蛇口工业区历经多次转型,逐步淘汰落后产业,建立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和互联网科技园区,打造邮轮母港。随着自贸区和粤港澳大湾区的打造,蛇口开始了又一个新的故事。
从凋敝渔村到外向型工业区
在蛇口微波山脚下,工业一路和南海大道交汇处,时间广场一块醒目的招牌上写着12个鎏金大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站在时间广场放眼四望,几百米外有栋帆船模样的建筑,那是中国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南海酒店。酒店后的白色建筑是蛇口工业区大厦。广场不远处,有著名的女娲雕像,站在雕像前可以远眺对岸的香港,这里也是深圳湾滨海休闲带西段的起点。广场往南,则是蛇口正在打造的太子湾邮轮母港。
时间广场所在地,正是1979年蛇口工业区开山填海“第一炮”的原点。1979年1月31日,经中央批准,交通部下属企业、驻港代表机构——招商局创办蛇口工业区,比深圳特区的成立还要早一年多,是我国第一个出口加工区。
“当时国家要将注意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时任招商局常务副董事长袁庚提出,可以学习国外出口加工区的方式,靠出口带动经济。”曾任蛇口工业区副总经理的周为民告诉新京报记者。
周为民介绍,在考察了国外多个出口加工区后,袁庚又回深圳选址,看过深圳的大鹏、沙头角、盐田等很多地方,最后选择了蛇口。“蛇口距香港只有20多海里,且具备水电供应基础,海岸可兴建码头。”
很快,袁庚带领的队伍在蛇口开始了“五通一平”(通水、通电、通航、通车、通讯、平整土地)和招商引资工作。1981年,招商局提出,蛇口工业区“产业结构以工业为主,资金来源以外资为主,产品市场以外销为主”,建立外向型经济体系。
为了吸引外资,蛇口最初每英尺土地使用费只收4元,从广东汕头、韶关、肇庆等地招来大量工人,人力成本低廉。此外,招商局是交通部派驻香港的企业,经过多年耕耘,建立了与众多外资公司的关系,蛇口工业区刚创立时,香港富豪李嘉诚、“船王”包玉刚等人都表示过在蛇口投资的意向。
随着基础设施建设完成,前来洽谈的港澳商人、外国商人络绎不绝。公开资料显示,到了1981年12月,蛇口工业区引进24项独资或合资项目,短短4年后,这一数字就攀升到209。工厂的产品远销美国、加拿大、西欧、东南亚等地。在蛇口这片荒滩野岭上,一个以工业为主体的外向型工业区已初具雏形。
时光回到30多年前,还是站在时间广场环顾,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厂房,穿着花裙子、骑着自行车的厂妹——“堪称当时蛇口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深圳市拓荒史研究会名誉会长、深圳市委宣传部原副部长段亚兵回忆。
“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蛇口在不同的发展阶段曾提出过很多口号,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就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这一口号出自蛇口工业区的掌舵者袁庚。
1979年,为了发展业务,招商局在香港买了一栋楼,在某个周五下午,招商局向香港的卖方支付了2000万港元的定金支票。下午2点,刚办完手续,香港老板就拿着支票冲下楼,坐车直奔银行。袁庚一打听才知道,原来,第二天是星期六,银行不上班,对方要赶在周五下午3点前把支票存进银行,2000万港元的支票多存一个周末就有几万块的利息收入。
“‘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就是这么来的,这件事在袁庚的脑子里扎了根,后来在蛇口工业区,他多次讲过这个故事。”周为民说。
这句口号也成了蛇口工业区在精神上的指引。蛇口工业区的管理机构起初由建设指挥部负责,后来为了适应招商引资和产业发展的需要,多次进行机构调整。
“党委办公室人很少,公司都实行主任、经理负责,一竿子插到底,中间没有层级。”周为民回忆,袁庚曾说,蛇口工业区的管理机构尽量精简,才能提高效率。
1984年,蛇口成立管理局,行政审批进一步提速。“之前企业办工商手续一个月都办不下来,有的还要跑去深圳审批。后来,在管理局跑一圈,一个礼拜不到就能办完。”1979年到工业区担任办公室打字员直至退休的林小静说。
出版于2018年的《袁庚传奇》里记载了袁庚与“海上世界”的一段故事。1983年,蛇口工业区欲打造“海上世界”酒店,但装修工作却不紧不慢,袁庚一天晚上找到总经理,批评他“不要等什么都具备才营业,没有紧迫感”。最后,海上世界提前近两个月开业。
1984年10月1日,新中国成立35周年,随着由蛇口工业区制作的写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和“蛇口,经济特区好”的花车驶过天安门,这句口号响彻全国。
在改革精神的引领下,蛇口工业区打破了当时诸多限制。一项具有重大意义的改革是在分配制度上打破“大锅饭”。1979年7月,蛇口工业区要炸开微波山与大南山之间的山隘,打通腹地与海岸。周为民回忆,在开山填海之际,蛇口发生了著名的“4分钱惊动中南海”的故事。
最初,车队工人们领工资遵循平均主义,干多干少都一样,工人们干劲不高,一人一天只能运泥20-30车。为了提高积极性,承建方试行了超额超产奖励制度,规定每人每天劳动定额为66车,完成的每车奖励2分钱,超过定额者每车奖励4分钱。
此举一出,工人们积极性大增,一天运泥能达到80-90车,效率最高的能到131车,提前一个月完成工程。后经测算,工人为国家多创造的产值达130万元,而他们得到的超额奖金只占多创产值的不到2%。
蛇口工业区初创时,人才短缺,干部文化素质不高,闹出过不少笑话。周为民记得,当时英国剑桥大学访问团到蛇口,工业区一位干部谦逊地问,“你们剑桥大学建多大的桥?”还有人说,“英国人讲英语,美国人讲什么语?”
意识到人才短板,蛇口工业区再次开全国之先,于1981年9月,在《广州日报》上刊登《广东省深圳特区招商局蛇口工业区企业管理培训班》,面向全国招聘管理人才。
1981年11月,作为培训班第一期学员,陈羿开第一个到蛇口报到。一年的脱产培训中,学员系统学习了企业管理、销售、会计、英语等多项课程。陈羿开记得,培训中心从上海、香港高校和业界请老师来讲课,后来成了香港特首的梁振英还来教过会计课。
陈羿开说,开学典礼上袁庚就讲,“需要你们背水一战,要是成功了我们都没有话说,要是失败了,放心,我领头,我们一起跳海去!”第二期培训班学员周为民说,“按照袁庚的设想,培训班的目标是要培养跟世界打交道的人。”
此后,企业管理培训班每年一期,参加培训的人数逐年上升,成为蛇口工业区的“黄埔军校”,早几期学员后来多成为工业区数十家公司的骨干成员。
当时不少人把户口和家人都迁至蛇口。为了稳定干部队伍,免除后顾之忧,蛇口工业区筹办了学校、医院和住宅小区等配套设施。育才学校就是专为工业区筹办的学校,首任校长陈难先告诉新京报记者,1983年,育才学校开学,第一年就有400多名学生。
蛇口的“全国第一”经总结有数十项,如第一个进行工程招标、第一个实行干部聘任制、第一个实现住房商品化、第一个建立社保体系、第一个在企业内进行民主选举等等……
诸多项改革让蛇口充满活力,表现之一是,这片区区10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孵化出多家世界级知名企业。招商银行,中国大陆第一家完全由企业法定代表人持股的股份制商业银行,最早是工业区内部结算中心;中国平安保险(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我国第一家股份制保险企业,前身是工业区的职工退休养老基金;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也诞生于蛇口,后发展成全球领先的物流装备和能源装备供应商……
改革“试管”走到十字路口
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蛇口工业区在产业结构、公共设施、环境等方面,陆续出现了一些问题。
1995年,深圳提出“二次创业”的口号,以“高新产业为先导,先进工业为基础,第三产业为支柱”为发展方针,进行产业转型和升级。以工业为基础的蛇口,同样面临产业升级问题。
“有一段时间内蛇口的产业几乎处于停滞状态。”2004年到蛇口工业区工作、现任招商蛇口产业园区事业部副总经理的郭锦告诉新京报记者。(注:招商蛇口是蛇口工业区有限公司整合招商地产后的一家上市公司)
蛇口首先面临的是地域空间先天不足。蛇口工业区刚开发时仅2.14平方公里,后来扩大到约10平方公里的空间,可支配和使用的土地不足,企业无法扩大规模,只能外迁。其次,随着城市经济发展,人力成本不断攀升,部分劳动密集型的工厂出现招工难,被迫迁出。“种种因素导致,从上世纪90年代起,很多企业工厂外迁到光明区、周边地市,蛇口不少厂房出现了空置。”郭锦说。
留下来的企业工厂也面临优势渐失的尴尬。1984年,由中、美、泰三方投资1亿美元兴建的广东浮法玻璃厂,将当时全球最先进的浮法玻璃制造技术引进蛇口,产品销往19个国家和地区。但在其投产5年后,光中国大陆的同类生产线已近30条。内地有更便宜的人力和土地,竞争加剧,蛇口浮法玻璃厂优势不再,不得不转手。
随着蛇口越来越多住宅区和商业区的建立,还在生产的工厂,与周边的环境出现了“违和感”,重油燃烧的废气飘往附近居民小区。“那个时候经常有味道,很多人投诉。”林小静说。
到了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蛇口的打击尤其严重。“蛇口的经济结构主要靠外资,受国际影响更大。”段亚兵说。蛇口工业区部分企业减产甚至倒闭,制造类企业外迁或压缩规模带来的冲击,导致土地和物业退租现象增多。
1993年,蛇口掌舵人袁庚退休。“没有了像袁庚一样的权威领袖,袁庚所创立的那一套制度也没有很好地留传下去,蛇口改革的力度越来越弱。”周为民说。
1986年,袁庚在香港中文大学演讲时曾说,“我们希望人们把蛇口看作一根试管,一根注入外来有益的经济因素对传统式的经济体制进行改革的试管。”
而在启程的30多年后,蛇口这根改革的“试管”,走到了需要重新审视自己的十字路口。
产业升级、腾笼换鸟
“淘汰落后产业、腾笼换鸟是必然趋势。”郭锦说。
2000年左右,蛇口响应“二次创业”,采取产业整合、打造核心产业等举措,优化招商条件,推进产业升级。2009年,招商局及蛇口工业区提出“再造新蛇口”工程,计划投资600亿元全力推进园区产业转型和软硬件升级。
在工业三路和太子路交汇处,有一片爬满绿色植物的建筑,这里是蛇口重点打造的文化创意产业园区——南海意库,由上世纪80年代电器厂的一批旧厂房“腾笼换鸟”改造而来。
“当时看到改造之后条件很好,就选择搬了进来。”李方悦告诉新京报记者,当初为了吸引更多公司入驻,园区物业还提供优惠的租金。李是一家设计公司的总经理,2008年,她带领公司第一家入驻南海意库。
南海意库以引进文化、设计、创意类公司为主,据招商蛇口提供的数据,园区目前入驻企业超过190家,产业聚集度超80%。
走在南海意库,轻易能发现工业时期遗留的痕迹,灰色的水泥天花板、宽敞的楼梯和至今能看到印在墙上的“SANYO”(三洋)品牌标志。李方悦介绍,南海意库经过厂房改造、商业升级几个时期,保留了旧厂房的味道。现在,南海意库不仅是办公区,还聚集了几十家各式咖啡店、酒吧、创意商品铺子和设计师品牌服装店,成为网红打卡地。
在大南山脚下,是蛇口打造的另一片创新创业示范基地,蛇口网谷。这里曾经是一家铝厂,如今,经过改造、重建,这里最引人注目的不再是高耸的大烟囱,而是包括苹果、IBM、飞利浦在内的多家世界500强企业。
2013年,深港双城双年展在蛇口举办,该展览是一个以城市和城市化为固定主题的两年一度的展览,举办地正是由原浮法玻璃厂改造而来的价值工厂。
这场展览让衰老的浮法玻璃厂重新焕发生机。经过改造后,玻璃厂的主要部分如砂库、筒仓和机械大厅等重回聚光灯下,常举办音乐节、各类展览活动。以前生产玻璃的厂房现在变身为创意产业平台。
太子湾邮轮母港是近年来“再造新蛇口”布局的又一个重点产业。2016年11月,处女星号载着千名游客从蛇口出发,标志着太子湾邮轮母港开港。这里早前是散货集装箱码头,如今可停靠22万吨级国际最大型邮轮。
从蛇口邮轮母港出发,可直达香港中环、香港机场、澳门、珠海等地。这一集旅游地产、母港经济、邮轮产业于一身的高端旅游服务生态圈,成为深圳通联香港、走向世界的“海上门户”。
在推进产业升级过程中,蛇口的改革摸索亦未停止。“蛇口有的产业园区建设是深圳市最早的一批,怎么跟政府部门落实规划、谈地价、做改造,很多政策的落地和审批环节都做了创新。”郭锦说。
精神传承,蛇口再出发
近年来,随着自贸区和粤港澳大湾区建设,蛇口再一次站在了新的起点之上。
2015年4月27日,东滨路(原工业十路)与南海大道(原工业大道)交汇处竖起了一道蓝色拱门——中国(广东)自由贸易试验区深圳前海蛇口片区。拱门以南便是蛇口区块。
根据产业形态的不同,前海蛇口自贸片区分为三个功能区:前海金融商务区、以前海湾保税港区为核心的深圳西部港区和蛇口商务区。其中,蛇口区块重点发展网络信息、科技服务、文化创意等新兴服务业,与前海区块形成产业联动、优势互补。
“由于土地相互咬合,前海跟蛇口是融为一体的,割裂不开。前海是从一张白纸上新建的区域,而蛇口经过几十年的建设,各种配套已经相对完善和成熟,二者能形成互补。”郭锦说。
2016年,由前海管理局与招商局集团共同组建的深圳市前海蛇口自贸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正式揭牌成立,双方各占50%股权。合资公司的成立,标志着广东自贸区前海蛇口片区积极探索“小政府+大企业”企业化管理、市场化运作的新模式。
对蛇口未来的发展,郭锦保持积极乐观。“随着未来时代的发展,这块土地产生的价值,还会接着往上走,蛇口是可持续发展的。”
打造宜居社区,是蛇口在新的历史环境下的又一“卖点”。
多位受访者表示,居住在蛇口,会发现它很少堵车,这得益于蛇口“窄路密网”的特征:道路不宽,车流不大,车速不至于太快,但是又不造成拥堵。
“蛇口有良好的内循环。”曾参与蛇口规划设计的郭锦说,蛇口始终被当做一个大片区进行整体规划,这种大的规划不只考虑商业利益,而是对人口承载量、产业发展、道路交通等进行全面审视,让蛇口保持商业开发和宜居的平衡。
“比如蛇口网谷的建设,同时考虑到天际线、空气流通、生态环境等,最终将容积率控制在2以下,这不是一般商业公司能做到的。”郭锦说。
在招商街道招北小区,路边的花草丛中有几个醒目大字——“花果山的激情岁月”。这里曾是工业区的生活配套区,那些初到蛇口的年轻人在这里租房住,如今已形成花果山社区,81岁的陈羿开等参加过工业区建设的“老蛇口”们大多仍住在这里。“现在这些老人都在发挥余温,打造社区花园、举办诗歌比赛等,积极投入社区自治。”花果山社区工作人员陈瑶说。
“将蛇口建设成最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这其实也是蛇口创立之初,袁庚的理想。
从2002年定居蛇口至今,李方悦再未离开蛇口。她喜欢蛇口的生活环境,喜欢在南海意库咖啡店和朋友见面,参加社区生活,“工作和生活自由而放松。”
2013年退休后,周为民选择回到蛇口,组织发起蛇口社区基金会。基金会主要是资助社区内的各种公益慈善项目,支持居民参与社区公共事务的治理,曾发起社区无车日、组织拍摄《袁庚传奇》纪录片等。
“蛇口精神还要继续传承下去。20年后,更多人会看到蛇口这支‘试管’对于改革开放的意义。”周为民说。
新京报记者向凯实习生吴晓旋
新闻推荐
中新经纬客户端10月12日消息,据“胡润百富”微信号消息,《2020胡润中国10强消费电子企业》公布,华为以1.1万亿价值成为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