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信书，不如无书

何其芳

有的时候，书帮助了我们，也害了我们。

这话又怎样讲呢？

详细一点说，有的书，说了一些真话的书，帮助我们认识这个世界，推动我们迈向人生的正途；而有的书，那些说假话的书，则使我们头脑糊涂。

说来话长。姑举一例以明之。

有相当长一个时期，我对拜伦这个人没有好感。其实我并没有好好读过他的诗，而心里却有了成见，你说怪不怪呢？这完全是法国的有名的传记作家兼资本家安德烈·莫洛亚的《拜伦传》害了我的。

莫洛亚先生的文章是蛮轻松的，我读了他的《雪莱传》，就又去找他的《拜伦传》来读。那已经是1934年左右的事情了。现在还大约记得的，是他写拜伦与其同父异母的姐姐有恋爱关系，同居关系。而且，他不断地和这个女的好，又紧接着和那个女的好。在意大利时，他过着很奢侈的生活，只要他一出游，后面就跟着载鳄鱼、猎犬和女人的车子。总之，书中把他写得很荒淫的样子。过去关于拜伦的一点知识抵抗不了这种影响，于是在我的脑子里，他就成了一个单纯的“唐璜”了。

一直到抗战以后，读了勃兰兑斯的《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中讲拜伦的那一章，我脑子里的拜伦才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才活生生地感到他是一个为自由与民主而战的猛士，一个狂暴地震动了英国当时的统治阶层，因而受到压制、迫害与诽谤的反叛者。而这正是他成为大诗人的主要原因。

爱伦堡有一篇文章，其中说到莫洛亚是个工厂的老板，而他开舞会时的奢华铺张，光怪陆离，刚好说明他自己正是一个骄奢淫逸、荒诞不经的家伙。他之所以讨厌拜伦，并把拜伦写成一个讨厌的人物，岂不就很容易理解了吗？

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夫子这句话有些道理。但是他这句话也不可尽信。问题在于看是什么样的书：说假话的书抑或是说真话的书。如何辨别这两类书，与辨别真假都有的第三类书中的真话和假话，除了具有必要的知识积累之外，主要还得靠我们读书时，须有一种思索的批评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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