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颐
张爱玲写过一篇《更衣记》,叙说自己对民国时期男女着装的观察。她厌恶清朝300年统治之下四平八稳的气象,“削肩、细腰、平胸,薄而小的标准美女在这一层层衣衫的重压下失踪了”。女子的本身不存在了,不过是一个衣架子罢了。
着装的四平八稳,源于政治的闭关自守,对固有旧秩序的维护。民国初期,女子衣着“空前的天真,轻快,愉悦”,它的表现形式有时候是极端的,那些奢靡挥金的名媛淑女,那些妖娆作态的月份牌模特,那些烟视媚行的青楼女子,固然是一种新鲜空气的涌动,亦是被压抑太久之后的人性对自由的追求,繁花盛景,欲迷人眼,“我们各人住在各人的房子里”。
张爱玲是细致且尖刻的,一语道破了服装与政治的关系。难怪赤桦要在《衣不蔽体》里屡次引用张爱玲的话,然而赤桦终究要叹息,即便是张爱玲也未免落了俗套。胡兰成与张爱玲第一次约会,那天她穿了“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袄裤正是被张爱玲批为“平稳”的服装,“嫩黄边框”的眼镜倒是带出了低调的时髦气息。开明叛逆的女子,处在男权社会的体系里,仍会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放到了低处。
服饰现象,绝不只是简单地改变款式和材质,究竟是什么影响了我们的穿衣打扮?
《衣不蔽体》副标题名为“二十世纪中国人的服饰与身体”。从标题的语境来看,具有文化符号学的含义,揭示服饰发展背后的历史与社会因素。法国符号学者罗兰·巴特曾批评服装史脱离社会史“自成一体”的封闭研究模式。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弗瑞德·戴维斯认为,时尚演变遵循着某些内在的逻辑,当服装内部的自身结构遭遇剧烈变动的外部环境时,它也会随之发生相应的改变和调整。赤桦任职新华社,长期从事中英文深度报道,曾任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座教授,她的认知思维和写作模式综合了中西方的思考角度。
《衣不蔽体》内容跨越百年,动荡起伏的20世纪,就在衣摆扬起的微风里,徐徐展开。除了文字书面材料,本书采用了大量的影像图片。作为比较直观的视觉对象,恰当的精选图片的展示,效果要比大量文字描述更佳。影像资料来源于旧照片、老广告、月份牌、时尚杂志插图,不少由老树、晏复茵等收藏家或摄影师提供,既包括清朝贵族妇女、宋氏三姐妹以及阮玲玉等,也包括纺织厂女工、乡村妇女、摇滚青年、普通学生等。从晚清到20世纪末,改良旗袍、中山装、西服、涤卡干部服、布拉吉、军装、喇叭裤、蛤蟆镜、健美裤、牛仔衣……每一种服装样式,都会带动我们对一个时代的整体记忆。
梳理是一重书写,解析是另一重书写。赤桦对服饰的解读并不是全然客观的,而是有一种强烈的主观参与意识。衣服所包裹的人体,或僵硬、或呆板、或灵动、或放恣,它所指向的文化,或滞涩、或沉闷、或开放、或包容。服装衍变有其特定的轨迹,但它必然受到新旧思潮的影响,不拘一格与墨守成规,始终是拉锯的两股力量。
张爱玲说:“时装的日新月异并不一定表现活泼的精神与新颖的思想……在政治混乱期间,人们没有能力改良他们的生活情形。他们只能够创造他们贴身的环境——那就是衣服。”很多时候,这个“贴身的环境”不但不能创造,人们还不得不附庸于“国王的新装”。这个道理,现在经由赤桦这部《衣不蔽体》,得到了更加有力的诠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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