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人

恰如其分称呼与你组成家庭成为伴侣的那位，对我来说，颇费了一番心思。称爱人吧，新婚燕尔那阵子还可以，日子一长，就有了拗口之感；称内人或妻吧，时下交往氛围里，显得做作，有失通俗；称老婆吧，我这个别人眼中的“文人”，又觉得此等粗鲁有失身份；贱内呢，属谦词，可我的那位不一定如是理解，再说我也不愿这般自谦……斟酌再三，我选用了“我的女人”一说。这很妙，既隐含了亲热，又在某种程度上彰显了作为男人的轩昂之气。

我的女人向别人介绍我时，会低语一声：我老公。时下满世界都这样相称，但我总觉尴尬。我和我的女人都受过高等教育，倒不是称“老公”粗俗，而是名不副实。《红楼梦》中出现过“老公”这一称谓，是作太监解的。每当此时，我会赶忙上前更正：她是我女人。

在我的字典里，“我女人”与“我爱人”同解。

以我粗浅的阅历，生活中不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夫妻，但人生旅途中能以纯粹意义上的“爱人”相处始终的，不说没有，至少我还没亲见。这不怪感情融洽不够牢固不够，是贴得太紧的生活，离间、消蚀的结果。

命运隐秘奇幻，我和我的女人相识于上世纪那场上山下乡运动。虽说这场“轰轰烈烈”算不得进步的壮举或革命运动，那段历史早已被否定，但我们这一代人毕竟实实在在地用辛勤的汗水、青春的热血谱写了一曲悲壮的青春之歌。那是人生中最为纯洁、炽烈的一页。我们是丧失了在课堂上学习文化知识的最佳时机，但在艰苦的生活中得到了磨炼，单薄的胸腔里洋溢着的是家国情怀，是祖国的命运悲欢。毫不掩饰地说，这场运动让我们成为成熟坚定、吃苦耐劳有信念的一代。对我来说，其意义还不止于此。我正是在这场因缘际会中相识、得到了我的女人！

这背景下铸就的感情，一定不亚于传统中的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尽管我和她还只是以目传情以心相许，但都认定这种姻缘此生无可更改。那时的清贫今天的人们想象不出，不是囊中羞涩而是身无分文，可心儿一点也不苦。我还跟她开玩笑：我现在除了你，一无所有。

我不清楚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的标准是什么。至于我，伊始的是她两条乌油油的羊角小辫，是一张椭圆形的瓜子脸——不是葵花籽形，是成熟西瓜的那种饱满的黑瓜子形；尤其是情状，脉脉的，柔柔的，从不放肆大笑或大叫；睫毛长长的，眸子黑黑的，她觑我一眼时，我的心就会很不安分。

情人眼里出得了西施，家人眼中却出不了英雄，前者由激情造出了幻影，后者由熟悉恢复实况。可我越熟悉，越觉得我女人的长相有着时光剥蚀不了的魅力。有人说，美貌是一种表情。我很赞同。美貌这个表情透露出的意思，既含蓄又坦率，那就是让你去爱。也许我的女人本身没有这个意思，可美貌天定是这个意思。我与我的女人风风雨雨中走过了几十年，虽说途中无甚大波大折，但生活也折磨了我不少，有时甚至将我逼至无路绝望的境地，可只要我的女人一来到身边，款款的几声温言软语，就会重新打开我心内的门窗，枯死的灵魂会因滋润而重获柔软。夫妻共度苦厄，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假如不是结缘于她，我想我的人生一定不会有今天的惬意！

现今不少有了女人的男人，婚前信誓旦旦，婚后却是“状况”不断，还美其名曰“七年之痒”，师出有名哩！近日得闲，翻了一些西欧学者的著作，似有所思。早在十九世纪，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孔德就给世间男女下定义：“男人是行为的动物，女人是感情的动物。”就是说，男人不作为，女人不热情，就不符合各自的角色要求。我身边的不少家庭出状况，很多与此有关。而法国作家莫罗阿如说：“男人只要没有什么外界的困难可以征服时便烦闷，女人只要不爱了或不被爱了时便烦恼。”这恐怕又是一类型。依我看，社会发展到今天，夫妻都为钱迷花了眼，双方在浮躁中越来越中性化，女人缺“女”男人少“男”，“阴阳”互补受挑战也是缘故之一。我不是家庭婚姻的专家，研究不了这些。

我庆幸我的女人守住了自己作为女性的贤淑端庄，没有比这更可贵的了。她以特有的聪明和细腻，精心打点着我这个捉襟见肘的家。我们间的风花雪月，就是一个在默默读着书，一个冲杯茶悄悄搁在一旁；再有就是为了消化食物，天气晴好时的饭后散步。最近一次夜里起床开灯，看着熟睡的她，我着实发了半天愣，我的女人见老了。我不认为来自岁月，是我及我这个家庭对她风华的剥蚀。曾几何时，我也在她睡眠时打量过，她是睡着了，可美貌还醒着。这纯然的美尤为感人，难怪“睡美人”一词魅力四射。如今，她疲惫了，作为一种表情的美貌，也疲惫了。白天里这种感觉只是隐隐约约，她依然保持着一个女人并未随时光老去的优雅，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衣着也非常整洁，可入睡后，附加的诸多表情褪净，剩下的就是年华逝去的一种表情了。我凝视着，又觉得我女人在任何年龄段上，都有她在那个年龄所呈现出来的无法复刻的美。如果说她曾经的表情是娇艳的话，那么，现在是转化、提升为“清雅”，展现出的是一种返璞归真的人格魅力。清雅不仅是气质，更是一种可贵的品质，这何尝不是岁月的奖赏！

话说到这份上，有人会问：你们自始至终都视对方为唯一吗？我坦言，一生只为一个人心动，是可以成就一桩好婚姻的。但我更强调，好婚姻并非必须从无波澜，别无他想。生活在稠密人烟之中，不可能单纯到心无旁骛。但有过比较之后的认定，往往比从无比较的选择更扎实稳定，更能营造出这个烦躁世界中和谐安宁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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