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带古镇：客家久栖成桑梓

□ 左孙 文/图

有“世界的洛带、永远的客家”之称的成都洛带古镇，位于龙泉山麓西缘，正处在成都平原东侧与黄土层低山接壤之处。我曾无数次地经过或驻足于此，这个春天因陪外地来的朋友又有机会到此一游。现在，最扯人眼球的是新修的博客小镇，这里的客家土楼（博物馆）作为标志性建筑直接提升了洛带的古镇形象，尤为难得的是，这里还有代表客家文化的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

但我仍喜欢洛带古镇的那条老街，它奇特的古建筑及附近乡村偶尔能看见的土坯房，散发出浓郁的客家文化及一股说不出来的乡愁。要了解洛带及其客家文化，不能不提到它的诸多会馆。作为国家级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洛带会馆是我国古代建筑大观园中的一支奇葩，它浓缩了客家移民史和丰富的地域文化内容，价值极高。

湖广客家聚洛带

在今天的洛带，除了游客，似乎已很难分清哪些是客家人哪些人是外地人了。但在过去，首先从语言上就会有区别。洛带乡下人会说很多城里人听不懂的非本地方言，俗称“土广东话”。当然洛带本地除了客家人还有湖广人。关于岭南文化的渊源以及洛带客家人与湖广人之间的关系和逸闻，过去多少有些传来传去的故事。如客家人与湖广人有隔阂，在过去是不通婚的；且有上街人说客家话，下街人说湖广话的现象。

洛带的四大会馆(广东会馆、江西会馆、湖广会馆、川北会馆)是浓缩了的客家移民史。客家会馆的建筑风格属典型的明清建筑风格，极具历史建筑及文化科学价值。湖广会馆位于洛带下街，门里有筑乐楼（万年台子），两边是厢房，正面大殿。从大殿左侧拱形门进去是长方形的天井，四周凉厅子，南侧敞厅。以前里头作过茶园子。在这格调优雅的古庭院里喝茶，那是别有一番意趣的。天井南侧的敞厅较阔，廊柱上有联：

敢遽云乐育英才惟严其课程任马帐董帷翻成两席

休轻视清寒子弟但资以膏火看房谋杜断定出一门

其中提到中国历史上讲授经史的西汉著名学者董仲舒和马融，又提到唐代名臣房玄龄和杜如晦。从“乐育英才惟严其课程”“清寒子弟但资以膏火”两句来看，这天井当与传授知识培养才俊有关。后与两老茶客闲聊，果然如此。他们说解放前，这个会馆除了本乡同籍在此聚会活动外，也聘塾师办学。这厅房就是当时课徒的地方。

一位叫张良的大爷说他就是在此发蒙的。在他的印象中，天井这头和那头地势高低不同，教的课深浅不一，上头（即北头）高年级读四书五经，下头（即南头）低年级，专为小儿发蒙，教《三字经》《幼学琼林》《龙文鞭影》等。解放后这里作过粮站，也曾为当地医院和妇联占用。

据史载湖北湖南人移民四川时间最早。从最早的元末明初的移民活动中，就有大量湖广人。所以清康熙时就有所谓“查川省孑遗，祖籍多系湖广人氏”的说法（参《明清史料丙编》）。湖北、湖南与四川接壤，移民占地理之便，又因其中不少人随张献忠起义军从湖北进入四川，后来失败，就地隐藏归农耕田，时间又较早，自然是好地方捷足先登，在土地肥沃的成都平原安了家。致使后来的粤、赣人只能在靠近川西坝子边缘的龙泉山脉一带垦荒扎根。

湖广会馆（两湖人奉祀大禹并在会馆供其像，故又称禹王宫）始建于清乾隆年间，于清咸丰十年（1860年）重建。殿内石刻楹联多颂大禹功绩，如“传子即传贤，天下为公，心同尧舜；治民先治水，山川永奠，泽重湖湘”，也是两湖人的一种自我鞭策。  

异地久栖成桑梓

洛带位于龙泉山麓西缘，正处在成都平原东侧与黄土层低山接壤之处。这里是成都平原周遭最后开发之地。湖广人迁川，大批的是在清康熙、雍正、乾隆时代，庆幸尚处平原，往后源源而来的岭南客家人只有上山了。有学者说客家人是“跟着两湖农民走上川去”的。客家人祖先为避战乱，在岭南山地便已养成“住山不住坝”的习惯，所以在地理条件差，土质不好，又缺水，种植、生活都很艰难的东山却能扎下根来。比如当地生长的包谷、红苕、地瓜、杂粮还有甘蔗、辣椒等，据说其中好几样都是客家人从岭南那边带来的。他们在房前低洼地筑堰塘蓄雨水；用粘性重的黄土作大土坯砖砌墙，上拱草顶，下大雨也不担心被淋垮。

通常认为客家人是黄河流域的部分汉人因战乱南迁赣、闽、粤交界处等边远地区的，时间上早在西晋永嘉年间，晚在唐、宋末期，实际是中原汉民，只不过因区别于当地原住民而称为客家。如果再上推到秦始皇实行“北去匈奴、南定百越”的政策，派遣几十万大军屯驻五岭之南，以镇百越的民族大迁徙大融合，导致中原文化大传播的事实，又可以断定客家文化与中原文化实出河洛一源。

广东籍客家人所建南华宫在上街。前院万年台、前殿、庑廊，两侧楼厢。由楼厢及戏台，自然地联想起当年演戏酬神娱乐的盛况。

中殿上首神龛，正儿八经老古董，龛前一圈椅子，粗大的梁柱使整个空间具有祠堂的森严和气派。其中两对楹联，其一：

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

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

其二：

江汉几时清，向新宫倾斜竹叶；

罗浮何处是，但逢明月向梅花。

从“异地久栖”、“乡关迢递”这样的字眼看得出客家人对自己迁徙他乡时间之长、距故里之远的感慨；“罗浮”“梅花”暗称广东，“归舟欲上”，“但逢明月”，竭力表达一种思乡难返之情。

最里面的粤王殿，为会馆主体建筑，为下檐硬山叠上檐歇山式，封火墙连三殿呈起伏状，后殿突兀高耸，四角翘檐，宏伟而灵动。其楼又称玉皇殿，原供奉广东人的神灵南华老祖庄周（按另说是六祖慧能禅师），即所谓粤王。眼前无其他陈设，只正中靠壁立有一尊客家人的石碑。它的空阔和幽暗让我对其所表述的移民情愫有种更深切的历史触感。远近广东移民在每年农历六月十九日和九月十九日之时，都要来此祭祀酬神，如同过大节，十分喜庆。

这座南华宫始建于清乾隆十一年（1746年），距广东人迁入洛带之最早的康熙年算，也不出百年，应是蜀中广东会馆之早期建筑者。清光绪五年（1879年）大火一烧，南华宫仅剩乐楼、耳楼。后经四年的民间集资，又于光绪九年（1883年）重建。前殿楹联：“此间故人今何在……想见当年缔造”，“以外能手究属谁……合观后世经营”，便是借重建会馆颂扬先祖创业之功，而同时激励后辈再创辉煌。

洛带过去人口中绝大多数是客家人，为著名的东山客家五场（余为西河、黄土场、石板滩、龙潭寺）之首，其典型特征就是说“土广东话”。从本地出土的汉墓文物及有关文献来看，洛带场镇的形成期可追溯至秦汉。唐人撰《元和郡县志》已录其名，当时属灵池县，至北宋已为灵泉县(由唐时灵池县改名，即今龙泉区龙泉镇)三大集镇之一，为成都府所辖，元、明、清三代归属简州。

显然，客家人涌进及大量繁衍之前，洛带作为聚落之场镇，已因其地理位置及经济的原因而具有了发达的声名，客家人在此基础上，凭着异地扎根、艰苦卓绝的奋斗精神及辛勤的劳作重塑洛带形象，使其历史遗存及文化传统有了异常鲜明的移民特征。

战国庄周《逍遥游》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故唐明皇称庄周为“南华真人”，改《庄子》为《南华真经》。入川的南粤人或南冥人（南海人，即客家人）因而称广东会馆为南华宫。其中殿有一联：

庙堂经过劫灰年宝相依然重抵曹溪钟鼓；

华简俱成桑梓地乡音无改新增天府冠裳。

“曹溪”在广东韶州，是六祖慧能创禅宗南宗之地，此处代南海之东。外省移民入川，必建庙祀以故地名神，但又与环境与土著相融，代代繁衍，不仅“新增天府冠裳”，几经融合，连气质、精神、形貌，均混杂于土著而莫能辨之异同，俨然以正经川人自居了。

江西会馆（万寿宫）位于禹王宫斜对面，有气派的万年台，里面天井还有一座小戏台。有学者指出，江西会馆属商业会馆。会馆里有清光绪十七年刻《崇兴财神新会碑记》，大致就是为了贸易发财，老乡“同人兴会，聚底以每年，神诞之日收息庆祝”，要祭财神，求财神庇荫，还“将在会人等金石勒碑以垂久远”，上面列了不少人的姓名。碑记刻于厅堂里的板壁上，足见江西人很看重商业发家。另一间厢房里介绍了“客家姓氏渊源”，列“赵、白、吴、林、童、齐、巫、郑、邓、范、谢、饶、周、孙、杨、朱、张、徐、江、黄、钟”共二十一姓氏。其中最响亮的是民谣提到的所谓“巫半截、郑半边，刘惠安占中间”。

巫氏贸易发家。其主角巫作江属巫氏入川第二代，他使家族逐渐发达，并在鼎盛时起到了操控洛带经济的作用。作为望族，在洛带，巫氏最值得炫耀的当然是巫作江被清廷诰赠为“奉直大夫”后建的祖屋“大夫第”。

从江西会馆大门边往西过去百把米，拐个弯就可进入巫氏大夫第。除了祖屋“大夫第”，西侧的巫家祠已毁，东侧尚存巫家酿造作坊（俗称大酱园）遗址。今天的巫氏宗亲在东山分布较广，但其先祖在宋末元初由福建迁至广东，又在清初由广东迁四川，走过了漫长而曲折的家族移民路线。郑氏从江西庐陵县迁徙而来，祖业及祖坟在镇东北的松林村。郑家在《崇兴财神新会碑记》里列名甚多，且排在最前。  

火龙水龙童子会

若说过去在洛带势力大且支系多的家族应数刘氏。刘惠安祖籍广东，解放前洛带的军政大权由他揽干。这个当地声名赫赫的袍哥舵把子在民国17年（公元1928年）提议修建的客家公园今天已成为喝茶消闲的好地方。

刘氏迁川另有江西和湖北两支。湖北这支据谱牒来自“麻城孝感”，早在明初入川，在二十世纪出了一个响当当的“中国易学泰斗”刘子华。他去法国留学，后来因预测太阳系中木王星的存在而闻名。江西这支最具声名的民间艺术就是扎龙舞龙，有火龙也有水龙，已成了洛带在固定节令必搞的传统民俗活动，外间称之为“刘家龙”。

舞龙是洛带客家人最热烈的民俗活动。每年正月初九至十五期间，都要在祭祀土地神之后大舞火龙，舞龙多达几十人，花样百出，群情激昂。舞水龙则是为了祈雨。我曾亲历舞水龙，更是刺激。水龙比火龙多两节，即九节，长度约20米。届时，好几个舞龙队伍在洛带长长的上街下街间拉伸地舞，街两边全聚起人，端盆端锅的提桶拿大水枪的，一个劲地朝舞龙队伍泼去射去，舞龙者遇水舞得更欢。

洛带有点传奇色彩的活动，是每年农历三月在镇上著名的燃灯古寺举办“童子会”。遗憾的是到洛带时正是闲天，我们没能一睹其风采。按过去本地习俗，农历二月二十八日踩台，三月初一城隍老爷出驾，三月初三“丢童子”。“丢童子”是专为婚后没娃娃的人准备的。童子用黄桷树木头雕绘，九寸长，手、脚、眼、嘴、“雀雀儿”等俱全，跟真人一样。有12个（闰年13个），即每月神降一个童子出世。届时，想要娃娃的都要去抢。

从“洛带”一名的由来看，蜀汉时刘禅把玉带失落于本地八角井中，以及从考古推测本地在秦汉时盛产皮革带子（古称“洛”），似乎都在暗示古镇之渊源起始于土著，后包融中原华夏先民。但客家人迂回曲折，在历史的大格局中迁徙流动，由河洛文化的腹心区沿另外一个方向从东南绕过来，最后在此包圆绾了个结，如此成就了“洛带”，并给“洛带”赋予了更多的人文地理内涵。虽然今人到洛带，可以目睹客家文化，然而离本源意义上的客家人及其文化，可能已有不小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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