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高河的三位诗人

 

先来读三首诗：

“青青湖边草，袅袅长杨枝。春风一以被，大化公无私。履运怀往古，如见黄农时。天地有否塞，日月恒蔽亏。造化不自主，凋瘁安可辞？伫立春风中，恻然伤心脾。”（汪之顺《怀古》）

“饥寒夸饱暖，事事胜当年。谁做硬头汉，时防软铁鞭。塞流农断市，废学士耕田。唱罢三忠曲，低头暗问天。”（洪传经《纪事诗》）

“别人看见你/觉得你温暖

 

美丽/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被你灼伤/我站在太阳

 

痛苦的芒上/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海子《麦地》）

我从这三首诗中看到了从高河乡野泥土中升起的带着农耕社会苦痛记忆的意象，若穿越深邃的生命时空的电闪，击响于我正在茫然面对的凌然遮蔽田园的高楼，我为之震动而感觉300年的时光被同一类情怀的诗歌种子收藏。

汪之顺（1622～1677），字平子，一字禹行，号梅湖。明末诗人，顺治二年后隐居梅湖（昔属高河埠，今为茶岭镇）。“梅湖者，在怀宁西北乡，与桐城西南境相际，其水入桐城练潭以趋江，而汪先生居湖侧，故号梅湖焉。”梅湖离海子家乡查湾不是很远。汪梅湖曾被称为“田园诗人一流”，死后比生前诗名大，其家族后人刊印了一部《梅湖诗集》，广泛传阅，以至于诗作的关注度得以提升。桐城派领袖姚鼐在《梅湖诗集序》中说：“先生明末诸生，入国朝，自匿以老死。为人多技能而尤长于诗，清韵悠邈，如轻霞薄云，俊空映日，不必广博而尘埃浊翳无纤毫可入也。当时吾郡名工诗者，钱田间与先生并。二人之才，各有优绌，较之正相埒。然田间交游较广，为世盛称；而梅湖伏处草泽，仅南昌陈伯玑知之，而复不尽，其后遂声华寂寞。凡诸家选明诗者，录遗老甚备，而梅湖之作，终不与焉。非徒生前身之显晦有数，即死后之名，亦若有厄之使不得扬者，而孰知其有不可没者存哉？”

汪之顺的诗格甚高，同乡陈世镕将其诗收入《皖江三家诗钞》。清代学者、书法家、书学理论家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说：“足以为吾皖三家矣！”清代诗人、散文家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评价汪之顺：“诗境清远，是陶、韦家数。”

2011年8月18日，在国家清史纂修工程最大型文献项目《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出版总结会上，北京大学教授、国学研究院院长、中央文史馆馆长袁行霈说：“清代诗歌还可以视为清代社会史的资料。如汪之顺《流民》、《哀时》，反映普通百姓生活的艰难。”

“沙有林影疏，岸回村烟聚。逶迤过石梁，阴森入松坞。孤心托微咏，颓颜酌馀醑。悄悄伤心脾，遥遥闻杜宇。”（《月夜从高河泛舟归》）多少回，梅湖先生月夜从高河划小舟回家，看见田家与渔家的艰辛与苦难而有所感发，“寒月挟秋气，孤灯耿清影。寥寥天宇旷，迢迢夜漏水。鱼罾响辘轳，鸡窗啄苓笤。遥闻犬吠声，行人枫叶冷。”（《田家杂咏》）

当我读到另一位高河籍中国著名诗人洪传经的“胸中丘壑早荒芜”时，我就想，洪传经读过汪之顺的“悄悄伤心脾”吗？我在一份“现代文坛人物籍贯分布统计”的资料上看到安徽有10人：陈独秀、胡适、洪传经、潘伯鹰、阿英、张恨水、台静农、田间、周而复、苏雪林。且不管这份名单是否合理，而让我感叹的是曾经、甚至包括现在，我们忽略了洪传经在中国诗坛的地位。这位高河诗人，如同汪之顺和海子一样，生前没有诗集出版，去世后由他人出资编印诗集并出版。

洪传经（1906～1972），字敦六，号还读轩主，晚年又号盾叟。15岁游安庆大观亭做七律一首，有句云：“碎红乱点花如笑，新绿平铺草欲流。”为桐城方守彝、姚永朴等老一代诗人所称赞。18岁考取国立中央大学。大学期间，郁达夫被国民党政府通缉，只身仓促出奔，他护送郁达夫脱险，并以诗送之：“一书竟报逐高贤，行色仓皇尽室捐。鸱吓狼贪何日了，与公再结未来缘。”陈独秀、陶行知、黄侃等人与洪传经有师生之谊，徐悲鸿为他画过像，他自嘲道：“亦知花好要人扶，别有风神入画图，自笑自怜还自寿，从今不负此头颅。”24岁时他到法国帝雄大学学习，后获经济学博士。回国后在湖南大学、四川大学、安徽大学、黄埔军校任教，后任国民政府交通部交警总局少将专员。抗战时期，洪传经为梅兰芳等人筹款义演撰写对联并贴在剧场大门两边，联曰：“不出力，便出钱，慷慨激昂，歼战才消《生死恨》；欲同归，且同乐，欢欣鼓舞，为君试唱《凤还巢》”。建国后，洪传经任教于兰州大学，反右时受到打击，辞去教职，到杭州女儿家生活。洪传经晚年生活极为困顿，不甘心自己的作品湮没，他对弟子说：“自顾衰老多病，想难永年，一旦物化，全部湮没，乃放胆录成清稿，交门人周明道收存……”他希望后人能通过自己的诗作，来研究社会的变迁。

洪传经在兰州大学当教授时对贫困生特别照顾，有个朋友对他说：“周明道是农家孩子，不是培养对象，铁可以磨成针，砖是不可以磨成针的。”洪传经听后很生气，竟决定与这位势利的朋友绝交。对于恩师的帮助，周明道铭记在心。洪传经去世20多年后，周明道终于将老师的诗稿印发，并分送全国各大图书馆。山西学者马斗全读了洪传经的《敦六诗存》后说：“近年来博士很吃香，经济学博士尤其受欢迎，这便使人每想起洪传经博士。洪教授为我国较早的经济学博士之一，今已不为人知。他同时又是一位杰出的诗人，我只是因为读了他的遗著《敦六诗存》，并据书中线索向他的弟子周明道了解有关情況，这才知道了他的经历和具体情況。”

“睛江如练泛波蓝，万柳枝柔拂晓岚。且喜春光真到眼，依稀风物认江南。”洪传经还有这样亮色的诗，一如海子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没能像汪之顺终老于梅湖，也没能像海子魂归于查湾，他葬于弟子周明道老家萧山县周家湖村，而非老家高河永丰村陈竹园。

“村庄中住着母亲和儿女，儿子静静地长大，母亲静静地注视，芦花丛中，村庄是一只白色的船，我妹妹叫芦花，我妹妹很美丽。”（海子《村庄》）

对于海子，我不想多说。每年我都会与他父母见面。有人说，海子的父母在消费海子。听到这话我非常生气。所有真正热爱诗歌的人都无意于消费一位麦地诗人。海子的父母更不会消费海子。他们已经老了，这些年的确因海子而有所改变，区别于其他农民而明白———从黎明土地升起的诗歌也是一种麦子，这个时代尤其需要的麦子，精神王国的麦子。他们感受着儿子的感受，与崇拜土地、在麦地中歌吟的诗人，有着心灵的相通。他们何尝不相信“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他用童年的艰辛和磨练去感知中国农村，他是在用少年的步履去感触他曾生活的这片土地。”（至臻《海子眼里的乡村》）有人这样说海子，我赞同。

“在当今物欲日益膨胀的今天，海子所歌唱的农村时代的一切都在逐渐销蚀，远去。但一种沉重的使命感驱使他不断地向遥远的农村走去，将散失在农村的那些文化的余晖和农谚一缕缕地收集，筑建自己的诗歌，在荒野中闪烁着耀眼的芒光。”（姚瑶《海子，遥远乡村的黑色符号》）实际上，海子在世的高河，虽已与汪之顺的时代相隔300多年，但这块土地依然是汪之顺笔下的“寥寥天宇旷”，海子“重建家园”的愿望，是在他已长眠于查湾山冈的年代才实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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