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儿子站岗

原先千请万请都不愿到城里跟儿子生活的老牛筋，终于住到城里来了，而且不请自来。

村里有人说，老牛筋是因为儿子最近当上了商务局局长，脸上光彩，才去显摆的。也有人说，老牛筋退伍回乡劳累了几十年，该享清福了。可老牛筋说：“我是去给儿子站岗的。”村里人都笑了：市长都用不着警卫站岗呢，何况你儿子只是局长！

说的也是。老牛筋来到城里，人生地不熟，向谁显摆？哪个晓得他是局长的爸？儿子办公的区政府和居住的小区都有保安呢，哪用他这把老骨头站岗？至于享清福，老牛筋也没有这个命水——进城不到半个月，他就住进了医院。

老牛筋住院的第三天，儿子就率领商务代表团，到德国洽谈一个要引进的科技项目。儿子本想临阵换将，让副局长领队出国，自己守在父亲身边尽点孝道，老牛筋火了，骂道：“混账东西！你当这档子大事是出国旅游吗？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小子莫为老子分心！再说，老子又不是豆腐渣捏的，哪那么容易就散架？”

儿子知道，老爸的脾性就像“老牛筋”这个外号，又硬又韧，又犟又拗。他只好率团如期飞往德国去了。

儿子刚走，医院就得出了诊断报告：老牛筋患了肝癌，已到晚期，不能进行手术。医生要老牛筋的老伴牛婶和儿媳做好思想准备，趁早准备后事。牛婶和儿媳望着老牛筋皮包骨的样子，却不敢流泪，安慰说，没什么大病，都是过去劳累过度，伤了身体，肝和胆出了点小问题，打针吃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老牛筋咧着嘴苦笑道：“活了六十大几，你当我是光屁股的娃仔那么容易哄啊？你们就莫拿钱财打水漂了！”他一个劲地闹着要卷包袱回乡下老家去。

牛婶终于忍不住流泪了，劝道：“老头子哎，你就再忍耐些日子吧！儿子要是打电话回来问医生，晓得你离开医院，他在国外能安心为公家办事吗？”这话让老牛筋不敢拗了。可不是嘛，自己平常没少敲打儿子，要他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儿子身在国外，是在为国尽忠呢，哪能让他分心啊！

大约是为了消磨时间吧，牛婶发现老牛筋戴着老花眼镜，反反复复地看一张随身带来的报纸，还不时用半截铅笔在上头写写画画，那架势，像上幼儿园大班的孙女恬恬学写字那么认真。有时，老牛筋捧着报纸，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嘴里还不时念叨着两个字：“站岗，站岗……”牛婶心想：这老头子一定是又想起当兵的岁月了吧？

一连三天，每到傍晚，老牛筋就让牛婶和儿媳用轮椅将他推到医院小花园的爱晚亭去，在那里，能观看落日晚霞。看着渐渐西坠的夕阳，老牛筋对牛婶说：“好几个晚上，我都梦见死去的父亲和爷爷。看来，我是扛不住了，就要到另一个世界跟他们相聚了。”

牛婶似乎猜出了老牛筋的心事——按乡下迷信的说法，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大限将至，就会朝西方“望路”——望那条通往阴曹地府的去路。莫非老头子真的要“走”了，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就不认识还阳的路了，永远也回不来了。谁知，老牛筋问儿媳：“德国，在西边那方向吧？恬恬她爸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几时才回来呀？”

牛婶稍稍舒了一口气——原来，老头子是在牵挂儿子，不是在给自己“望路”啊！

可是，老牛筋再硬再韧，扛到第八天，就快扛不住了。

“你们……去告诉院长，要是我儿子打来电话，就说……我的病好了，出院了，一餐能吃三大碗米饭，打个屁……都能冲得死狗，没……没事了。”躺在病床上的老牛筋，有气无力地对牛婶和儿媳说，“你们，这辈子就让我撒一回谎，让我……回家去吧！我这把老骨头，要埋……就埋在家乡老屋的后山上……”说着，昏迷过去了。医生好一阵急救，总算把他从催命小鬼的手里抢了出来。

从这以后，老牛筋常常在迷迷糊糊中说着呓语：“站岗，站岗……”后来，连说这两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嘴唇在微微颤动。牛婶心如刀绞，也许老头子捱不过一两天就油干灯灭了啊！她让儿媳按家乡的风俗，准备了寿衣、寿鞋一应送葬物品。可是，老牛筋还是韧，哪怕气若游丝，偏偏不死，躺在病床上，植物人似的不会说话不会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睁着，不肯瞑目，连医生都感到吃惊。医生问牛婶：“他老人家是不是还有什么心事呀？”

儿媳问婆婆：当年公公供儿子上大学，是不是还欠下亲戚朋友的债务？牛婶摇摇头：欠下的几万块钱，早已经还清了。

儿媳又问婆婆：这些年老两口养猪、养鸡、种药材，也有不少收入，是不是公公把钱借给了谁，还没交代清楚？牛婶摇摇头：老头子是甩手掌柜，家里的收入全交她这个“财政部长”掌管，没借给人家钱，老头子也没留私房钱。

儿媳说：是不是公公想起生前得罪了什么人，心里老过不去？牛婶还是摇头：虽说老头子眼里容不得沙子，脾气倔拗，但人缘很好，一辈子没跟谁积怨，更没有什么仇家。

牛婶也在苦想：老头子啊，你怎的就不肯闭眼呢？还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呢？这辈子我们不是熬出头了吗？儿子成家立业有了出息，你犯不着为他们操心了啊！她突然明白了：她和儿媳、孙女都在老头子身边，只有儿子远在德国。是了，老头子熬着，挺着，不肯咽气，是想最后见上儿子一面啊！

牛婶把这想法一说出来，儿媳觉得很有道理，说：“可是，恬恬她爸还要一个星期才能飞回来啊！”牛婶有了主意：“不如这样吧，你给恬恬爸打个电话，让他在电话里给他爸送终……”儿媳一拍脑门，说：“我急昏头了！怎么就没想起来呢？——我这就用手机微信视频通话，让他们父子俩最后见上一面！”

奇怪的事情突然出现了！听儿媳这么一说，植物人似的老牛筋眼睛忽闪了一下，搁在胸前的双手动了动，左手的食指伸直了，右手的食指也伸着，将右手食指搭在左手食指的一半。这动作是什么意思？大家都猜测起来，可总猜不出子丑寅卯：老牛筋到底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呀？……

这时，儿媳开启了手机微信视频通话功能，和丈夫联系上了。她向丈夫报告了公公的病情，也说了刚刚出现的怪事。

远在德国的儿子，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了老爸，看到了那两根搭着的手指。他蹙眉思索，也猜不透老爸这个哑谜的谜底到底是什么。

就在全家人都在冥思苦想的时候，老牛筋的孙女恬恬突然喊道：“妈妈，奶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爷爷是在写字！老师上课说了，一撇、一捺，是个‘人’字！”说着，将小手的右食指搭在左手食指的一半，组成了“人”字形。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啊！童音穿越时空，传到了德国，又从德国传来儿子的声音：“快，让爸爸看着手机屏幕！我有话要对他说！”儿媳忙把手机放在公公眼前，说：“爸爸，他在跟你通话呢，你老人家看得见听得到吗？”

老牛筋终于看到了屏幕上的儿子，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爸爸，恕儿子不孝。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你从小就教育我要好好读书，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爸爸，你放心吧，我一辈子都记住你的话：要精忠报国！……”

老牛筋听着听着，慢慢地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病房里响起一片哀丧的哭声……

收殓老牛筋时，牛婶和儿媳在他的怀里找到了那张折叠的报纸，上面有某大贪官落马的报道；报纸的空白处，写了一首“顺口溜”：几多贪官被判刑，前车之鉴要记清。我为儿子来站岗，严格监督常提醒：当官就要做清官，两袖清风为人民；不忘初心做公仆，勤政廉政踏征程！

老牛筋走了，带着放不下的心事走了。牛婶和儿媳也终于弄清楚了“站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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