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果儿的姑娘 ◆刘鹏艳

很多年后，他还记得她。模样可能已经模糊了，依稀在心底某个角落里留下的影子，裹着甜嘟嘟的粉色的衣裳。

那时候他天天坐在她的身边，越过“三八线”，伸一只肥白的小手支着圆滚滚的下巴，侧脑袋喊，果儿，果儿。

她有时候不那么爱搭理他，任由他喊去，专心做自己的事，或者蹙着眉心作画儿，或者和另外的小姑娘说笑。总之让他干着急，觉得一腔的热情都浇在冰块儿上，嗤啦一下，冒起白烟，熏得自己眼睛疼。

他喊不转她，就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憋坏。等老师来上课，他就想一个由头，向老师告她一状。若见到她委屈地皱着鼻头哭起来，他就心满意足地用他的小肥手接上一两滴晶莹的眼泪，咯咯地笑。

偶尔她也有小心机，诱他上当，让他以为握住她的什么把柄，结果老师一盘查，他反倒变成告黑状的，挨一顿数落，惹得她咯咯地笑。

那时的光阴容易，忽忽数载，他们还未觉自己的成长，竟然已经各奔东西了。

十年后，她是美貌少女，他是翩翩少年。

二十年后，她是窈窕淑女，他是有志青年。

三十年后，她是娴静妇人，他是精英才俊。

然而这些日子他们都错过了，留下的空白，需要各自用想象来填补。要是再相见，或许对面不相识了，但也有可能，凭借着那依稀留在心底的一抹甜嘟嘟的粉色的记忆，他们一下子就捕捉到对方的眼神，于茫茫人海中，涌上别样的温暖。

我不知道，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外，就像我人生的大戏也并不由我的父母来导演，我一刻也预料不到我儿子和他的女同桌的故事，尽管前一秒钟，他还不服气地抱起臂来说，我再也不要对她好了。

他这样说的时候，又硬气又悲壮，像个败而不降的小英雄。

事情要从那个叫果儿的小姑娘说起。

新学期伊始，儿子新换了同桌，一个叫果儿的女同学。没多久果儿的母亲就给我打电话，说我儿子欺负她闺女。具体有两种“欺负”手段：一是告黑状；二是翻书包。

我问儿子，你向老师告果儿的状了？

嗯，告了。儿子理直气壮。

果儿干什么了，你要向老师告状？

她带零食和玩具。老师说过的，不准带零食和玩具到班里去。

结果呢？

什么结果？

老师搜查的结果。

老师第一次搜到了零食。第二次果儿把玩具放在了另一个口袋里，所以老师没搜到，反而批评了我。

那下次还告吗？

她要是不和我分享零食和玩具，就接着告呗。

唔，她不和你分享，所以你就告状，还翻她的书包？

我对她很好，总是帮助她，可是她带零食分给别的小朋友，就是不给我。

好吧，你觉得这种情绪叫什么呢？

嫉妒。

嗯，那你出于嫉妒去告状，这样做不太好吧？

我没错，是她的错！

儿子的情绪挺激动，小脸红扑扑的，眼角还闪着泪花。这使我想到了陶行知先生的话：“你不可轻视小孩子的情感！他给你一块糖吃，是有汽车大王捐助一万万元的慷慨；他做了一个纸鸢飞不上去，是有齐柏林飞船造不成功一样的踌躇；他失手打破了一个泥娃娃，是有一个寡妇死了独生子那么悲哀；他没有打着他所讨厌的人，便好像是罗斯福讨不着机会带兵去打德国一般的怄气；他受了你盛怒之下的鞭挞，连在梦里也觉得有法国革命模样的恐怖；他写字想得双圈没得着，仿佛是候选总统落了选一样的失意；他想你抱他一会儿而你偏去抱了别的孩子，好比是一个爱人被夺去一般的伤心。”那么现在我的儿子心里是有着怎样世界大战般复杂而庞大的委屈、愤懑和忧伤啊，我简直不可想象他需要怎样的坚强，才可以努力抑制住眼角那颗摇摇欲坠的泪花。

我暂时把成年人的是非标准统统抛开，把这个八岁的小男子汉抱到膝上，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其实我和你是一伙儿的。

儿子终于呜呜地哭起来。

然后我们谈起了那个叫果儿的小姑娘。

果儿喜欢穿粉色的衣裳，所以她的影子是暖的。果儿走路的时候脚步很轻，像一片粉色的云。果儿一点也不漂亮，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可爱。儿子说他经常帮助果儿，就在刚才，中午放学的时候，他还为了给果儿送画本，差点赶不上自己的路队。我微微地笑，听他结巴地说他对果儿的好，接着又懊恼地说自己真不该对果儿好。我说我会和果儿妈妈说的，你以后可以不对果儿好了。那要是我忍不住又对她好怎么办？儿子愁眉苦脸地问。我抱了抱他，那也没什么，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这样你就不会嫉妒了。

下午儿子去上学的时候似乎还有一些疑问，但终于没再说什么，我向他挥挥手，他乖巧地说妈妈再见。他可能还在消化我刚刚给他举的那个并不十分恰当的例子：妈妈和爸爸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男生给妈妈送玫瑰花和巧克力，他们都对妈妈很好，但是妈妈只收爸爸送的玫瑰花和巧克力，和爸爸做好朋友。如果你对果儿好，果儿却不想和你做好朋友的话，这也没问题，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好朋友。我拍拍他的屁股，他快乐地去上学了。

放学回来的时候，他似乎更快乐，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就对我大声地喊，妈妈，我和果儿和好了！

这可真是个让人高兴的事儿。

我不确定两个孩子之间发生过什么，也许我们成年太久，早就忘了小时候那些单纯的快乐。我只是凭借早已模糊的对岁月的记忆，轮回般地推测着他们的未来，“惜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错过的那段人生，也未必是惆怅的，若干年后，当我遇上同桌的你，愿扑面风霜都是霁月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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