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副对联过新年

□廖天元

腊月初九，父亲打来电话问我，今年要不还是写几副对子。贴春联、放鞭炮、穿新衣，小时候过年的情形一下子浮现脑海。我知道老爸又动了他的“歪心思”，不禁会心一笑。

放下手机，头就大了。写几个字不成问题，但写的内容要让老爸满意，我实在没有把握。当了一辈子老师的父亲，在春联这件事上，把敬业发挥得淋漓尽致。

父亲每年都要写春联，年三十大早，他便催我起床，帮他剪裁红纸，他在一旁一边翻着对联合集，一边舞文弄墨。给泽善表叔、淑云大婶家写对联，父亲龙飞凤舞一气呵成。我上前去瞅，春联上的墨迹欲滴。有贴卧室的：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之家庆有余；有贴灶屋的：厨内精心调五味，堂前聚首会三亲；有贴猪圈的：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百业发达满园春色……

父亲文化不高，肚子里的对联却不少，至今都让我惊叹。父亲时常“卖弄”他满腹的对子，卖弄有时是通过“考”的方式，他说上联，让我接下联。自然我一句都答不出来，他便微微叹息着自言自语：物华天宝年年好，人杰地灵处处春；柳垂千丝三江绿，梅开万树五岳红……

另一种方式，是他讲对联故事。有一年，父亲绘声绘色讲了两个文人斗联的故事。话说清朝时代，一个文人姓李，一个文人姓刘，两个人互相看不对眼。有一天两人见面，李姓文人出上联：骑青牛，出函谷，老子姓李……父亲明显有些得瑟，见几个找他写对联的邻居微微一怔，赶紧补充，我可没骂人啊。知道不？这个表面是指道教传说人物李耳骑着青牛出了函谷关，实际是李姓文人指桑骂槐。父亲接说着，刘姓文人听了自然一肚子不爽，接了下联：斩白蛇，入武关，高祖是刘。父亲停下来问我，知道这里头说的典故不？

上了初中，听老师讲刘邦斩白蛇起义的传说以后，才觉得这个对联实在妙不可言。八百里秦川，地势得天独厚，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秦国据此统一了天下。当年关内有很多通向关外的通道，秦人一一设置关口。当刘邦率军从函谷关不得而入的时候，听从谋士建议，从武关进入，最终成就一代伟业，被后世称为高祖。高祖比老子，辈分自然长了几辈。

古代文人间的斗智斗勇，在对联领域留下不少经典桥段。后来读书，又读到苏轼一则。说是宋辽之际，辽使闻苏轼其名，思困之。其国旧有对云：三光日月星，无能对者。以请于公。苏轼略加思考，对出“四始风雅颂”，这个来自《诗经》的启发，让辽国使者极为震惊感叹。

父亲没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估计没有读到，以他的性格，知道后定然会将这个对联的精妙之处条分缕析，并添油加醋。可怜天下父母心，希望儿女成人又成才。父亲大约很喜欢这样的春联：一代英豪，九州生色；八方锦绣，四季呈祥。这个赢得当年全国迎春征联一等奖作品巧妙嵌入1984，内涵丰富，意境宏大。

其实，我很想给父亲说说一些文艺且柔情的对联。蒋勋讲读《红楼梦》时，讲到他在江南见过的一副对联：风风雨雨寒寒暖暖处处寻寻觅觅，莺莺燕燕花花叶叶卿卿暮暮朝朝。蒋先生说，这对联在苏州网师园里。细品实在精妙绝伦。有一年我去那里溜达半天，赏假山池沼，观亭台轩榭，听江南小曲，竟然没有留意这璀璨珍宝。这自然是我读书太少，有眼无珠罢了。

不过，回头想，春联写这样的内容实在也不妥当。一年之计在于春，心有壮志多凌云。特别的时间，特别的地点，实在应该抒发点特别的情感。特定的人写，特定的人看，图乐子图吉利也应趁机有个特殊的表现。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给自己家写对联时，为什么提起的笔半天却落不下。父亲有太多美好的期待和祝福，想表达得优雅，体现得独特。可能，老人们看重的，永远是家人的健康平安，行稳致远。那就写这个方面的内容吧，略掉过去一年的艰辛和苦闷，祝福来年的梦想成真。虽是文字游戏，却也红纸黑字，落地有声，仿如在春泥中播下一粒粒种子。

恐怕今年还是无法完成父亲布置的“作业”。实在想不出来，这一副对联可以应景：百世岁月当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父亲不上网，他应该不知道这是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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