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老伴去南大开50周年同学会。也许是天怜英才,也许是一个母亲的精诚所至,这场同学会竟然改变了小宇接下来的命运。
听说我家孩子因病没有工作,一位留校做了教授的同学就问她:能不能请你儿子在家做翻译?
我老伴说,小宇的英语日语都很好,请给他一个机会试试吧。
时光回到上世纪90年代,那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期,到处治病要花钱,孩子出门闯祸要赔钱,但我还是竭尽所能满足小宇的要求。他最大的要求就是买书——英语、日语、古文、围棋、音乐、绘画、地理等,各种书籍买了两百多本。
1993年,我冒着被砸坏的风险,花一万两千块钱给小宇买了一台联想电脑。小宇那天高兴地说,“爸爸,谢谢你!”
之后,他发病时也摔过东西,但从不碰电脑。电脑成了小宇的另一个世界。他也不玩游戏,主要就做两件事:自学外语、看原声电影。他用了六年时间自学了德语、日语,巩固英语。看外语电影,他先看带中文字幕的,看懂后,做一个纸条挡住字幕再看。一部电影反复看N遍,直到完全听懂。
南大出版社很快寄来了美国女作家安德烈娅·巴雷特的八个短篇小说,让小宇翻一篇试试。
他以最快速度翻译了其中一篇《船热》。交稿时跟出版社说,如果审核通过,剩下的也请交给我翻。
我很惊讶,这是文学啊,翻译等于再创作,一篇还不知道行不行,一整本书你能翻译好吗?
小宇说,行的,爸爸你放心,我翻的不会比别人差,这些年我出门就是到浙江图书馆,我不是去玩,你到浙图查下借阅登记卡,我借过的每本书,都有金晓宇的名字。
“那你看过几本小说?”
“我看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外语小说。”
小宇接受了出版社的任务,开始他的翻译人生。十年里,小宇以每年两本书的速度,一共翻译了22本书。他短暂又高产的翻译生涯,是我们全家最难得最幸福的岁月。
2013年,小宇翻译出版了爱尔兰作家约翰·班维尔的英文小说《诱惑者》。原书名《Mefisto》,小宇和编辑讨论时,对方说这个没法意译,用音译吧,就是《梅菲斯特》。但小宇知道,Mefisto是歌德代表作《浮士德》里的角色,这个人物就是一个诱惑者,那么可能诱惑者才是作者的本意。小宇决定采用《诱惑者》作书名,结果出版社非常赞赏,《诱惑者》也成为抢手好书。
翻译日本女作家多和田叶子的小说《狗女婿上门》时,小宇天天看日本相扑比赛,为了提升翻译的准确度。屏幕下方,挡字幕的纸条飞舞。屏幕上,两个只系着腰带的大力士在翻滚打斗。小宇先后翻译了多和田叶子的五本小说,反响都很好,出版社打算再出合订本。
再比如《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电影的元素》,这本书非常难译,小宇专门去看了塔可夫斯基导演的所有电影。南大选派了外国文学专业的顾老师担任本书责编,顾老师又邀请本书作者罗伯特·伯德的博士研究生彭欣为小宇译著撰写了附录。这本书2018年出版,影响很大,网站有电影研究者发文说,“原以为金晓宇译文有错误,特意买了原著对照看,才知道金译没有错,而且比原文还好,文字更细腻……”
孩子一生没有朋友。我作为父亲,最有幸的是在这十年成为孩子最好的朋友、助手。我买了扫描仪、打印机,跑邮政帮他收外文样稿,买资料书,翻译完给他打印样稿,译文每本都是几百页,小山堆一样,再帮他校稿、寄出样书……每本书从样稿到出版,我都是第一读者。惊喜的是我从没看到过一个错字,22本书、近七百万字,你说我不容易?是小宇更不容易啊!
南大同学打电话祝贺孩子妈妈,“你们养了一个天才!”
但除了南大,翻译界没人知道金晓宇是谁,社会上没人知道我儿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心血,更没人知道这些书是一个躁郁症患者翻译的。从没露出过笑脸的小宇,第一次眉开眼笑地告诉我,“爸爸,浙江图书馆里也有我翻译的书,我还特意去查了借书登记本,有很多读者借过金晓宇译的书哦!”
这些年也有人不理解,说我要儿子搞翻译是为了挣钱,我只有苦笑。他们不知道翻译根本不挣钱,新书只是我儿子命悬一线时的强心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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