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暮的羔羊

来源:达州晚报 2022-01-12 10:23 https://www.yybnet.net/

穿堂的风儿叫嚣着门未关，小栖的布谷呢喃着人未还。

——题记

我忘不掉那时撞进的那一双眼。眼球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像在眼眶里卷起了漫天黄沙，不够清明，不够澄亮。却把我卷进风暴中心，在那漫天飞舞的悲哀中拼命挣扎，又被那浑黄中闪烁的期望迷了心智，几乎忘了呼吸。

一眼万年。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鼻尖充斥着硝烟的刺鼻味。恍惚间，我好像听见有人在轻唤“细伢子”。我垂下了双眼，仿佛又回到了那年冬天，回到了那双眼仍旧清明澄亮的时候。

“哟，这是支书家的细伢子呀，回来过年啦！”我透过爆竹炸裂后空气中的热浪与硝烟看到她。那个年代还不兴手机和电脑，过年依旧走街串巷，红包饱含的只有祝福而无关攀比。她站在门内，倚着窗站着，顾盼生辉，将锈迹斑斑的窗装饰成了画。母亲拉着我的手笑道：“是的呀，细嫂新年好啊！”她家东边的窗户外有一条小水沟，沿着水沟一直走，穿过三四亩田就是我爷爷家。

太阳收起了最后一缕余晖，奶奶给我一个碗，用红油布盖着，让我送到细嫂家去，叫我路上仔细着点，别磕着碰着。我端着碗出了门，有些胆小的我走得又急又快。隔很远我就看到她倚着窗口站着：“细伢子，跑这么快作甚，后头又没得鬼怪追你。”我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却引得她开怀大笑。等她笑够了，才把碗接了过去。我看她把油布掀开，拿出了里面的半边鸡肉，又将碗仔细擦拭过后往里面倒满了柚子糖。她把碗给我，隔着窗户摸了摸我的头顶：“我有个儿子，比你大了不少，可若是按辈分他还得叫你一声细姑……”

柚子糖不算甜，甚至还留有柚子皮的清苦。她没说完的故事也不算甜，不仅我知道，村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有过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在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丈夫外出务工，起初还往家里打钱，节假日也会回来，可后来钱也没打，人也不见回来。有人说他欠债被活活打死在外面，也有人说是被外面的世界迷了眼，总之没再回来过。细嫂养了一大群羊，她把这些羊卖了把儿子供上了大学，可日子仍不算宽裕。我回家和奶奶聊起她，奶奶只是摇着头叹息：“她啊，也该享福才行咯。”

课业繁重，假期一缩再缩，行程一紧再紧。每次回老家也只是匆匆留宿，睡过便走，毫不留念。细细想来，也有好几年不曾见她。

听人说她又养起了羔羊，为了改善生活，也为了逗趣解闷。

又听人说她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儿子带回来一个姑娘。

我想：挺好的，挺好的。

可那人还没说完，他说儿子回来是向细嫂要彩礼钱，儿子娶媳妇要钱，细嫂哪能不给呢，就又把养了几年的羊都给卖了。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像被手扼住了喉咙，就只会重复着：“是啊，哪能不给呢……”

又有人跟我感叹人情，感叹世俗，感叹光阴流年。最后叹道：“细嫂也老了，也是小孩子心性了，说是怕儿子半夜回来敲门她听不见就整天不关门，不关门有啥子用，不关门就能等到吗？”

“等得到的吗？等得到的吧。”像被千斤重物击散骨架，每个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和无力，像被醋漫了金山，心里翻涌着一阵酸楚。

我终于又见到她了，在丹桂飘香的十月。我再见她时，她坐在门外，靠着门框坐着，连同常年未关的门一起铸成了铁。

我愣在原地，抬头却撞进了一双眼。“啊，细伢子，你怎的这时回来了？十月了啊，国庆假嘛……好伢子，所有人都有假吧？电视上说国家规定的假期，都有假的吧？”“啊，是的吧，”或许是她的眼神过于热切，我转过头，“其实也说不定的。”我转身离开，努力让自己少些落荒而逃的狼狈。

再见她，是我又将离开的傍晚。我隔着那条小水沟看到她坐在门口，一团白色在她怀里不停地拱来拱去。我透过车玻璃一直看着她的眼睛，我看见悲哀积水成潭，堰塞成湖，又猛地破堤，可偏偏在那倾泻而下的悲哀中我看到点点星光。我错开眼却看清了她怀中的羔羊。黝黑的葡萄眼里有满得溢出来的星光——那居然是不灭的希望与期盼。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想起那碗清苦的柚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