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家骥
10天之内,纳500双鞋底
1947年,解放战争打响。为了保卫来之不易的胜利果实,胶东解放区掀起参军热潮。
我们掖县坡子村170多户人家,就有十多位青年报了名,最后,只有两位少年光荣应征。其中一位是我们本家,名叫任树欣,年方17虚岁。另一位叫任同珊,年仅15虚岁。
那年的清明节,村里敲锣打鼓,两位少年胸挂大红花,十字披红骑着高头大骡子,在街坊们的簇拥下,到东宋区政府集合。
我那年7虚岁,和小伙伴们举着彩色三角旗助兴。我举的是粉红色小旗子,上写“一人当兵 合家光荣”。东宋大街大庙台子前,各村的应征入伍者个个都骑着大马或大骡子。爹娘送儿上战场,叮咛再三,有说有笑也有泪。
紧接着,母亲到村公所开妇女大会,我也跟了去。村政委(即村党支书记)讲了支援前线的重要性,说我们大伙儿要响应政府号召,抬担架、送给养、做军鞋、缝棉衣,总之,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然后,妇女主任任英芝上了台。她当时才17虚岁,和我们家是斜对门,我称其嫂子(英芝嫂子至今健在,91岁了)。
英芝嫂不善言辞,未开口,先涨红了脸:“今天上午刚刚接到区政府的指示,为了在前方殊死拼搏的解放军战士们能有鞋子穿,我们全村173户人家,10天之内,必须完成500双纳好的布鞋底。”
这是义务,没有报酬,自愿报数。母亲第一个报了名,领了10双大号的“认脚”布脚底。
回到家,母亲找出了一些破布衬和旧衣服,该剪的剪,该撕的撕,随方就斜。紧接着,打糨糊,糊旧布衬壳子,剪细布包边……最费工夫的是纳鞋底。
母亲搓麻绳,既快又均。纳鞋底时,母亲将麻绳缠绕在手上,每一针都用力一抻一煞,麻绳嵌入布面,横平竖直,有如鱼鳞般排列。我不会搓麻绳,但会用手捻,不但捻得不露接头,且手速极快。有小儿子帮忙,母亲不慌不忙就做好了10双鞋底。
纳鞋底的任务一茬接着一茬,很快,破布衬成了大问题。原料告急,花钱都无处买。无奈,母亲打发我们小哥俩,去10里外的郎村姥姥家求助(郎村大多数人家都做刮头篦子,支前不纳鞋底,而是捐的钱)。
姥姥知道后,比我们还着急,立马告诉了3个舅母。三舅母是个热心肠,跑到几位叔舅家,一招呼,全胡同的人家都行动起来,翻箱倒柜,破布旧衣服、小孩尿布缠脚布,有的连压箱底的结婚衣服都拿了出来。出处不如集处多,不大工夫,堆成了垛。我大表哥用驴驮着满满的一大垛,送到了我们家。
这下可轰动了,一家本当和左邻右舍都想来分一杯羮。母亲甚感为难,想了想,毅然决定把整垛旧衣服送到了村公所,交给英芝嫂代为处理。本家的婶子们都说这个二妯娌不近人情,分不出眉眼高低来,可在场的街坊们却都说:“要说聪明,谁也聪明不过大骏家二奶奶(大骏是我哥的名字)。”母亲听了,抿嘴一笑了之。
母亲此举,感动了全村人。有4户推船磨的人家,合伙捐了一匹白细布,有的出钱买麻绳。村里那些有亲人在外地工作的人家,村政委任增德就挨家登门去募捐,对方一般都会捐个10万20万元(旧币)。在天津盛锡福帽庄当三掌柜的任尚庆,一次捐了50万元。有了钱,事情就好办。我们村最终超额完成了纳鞋底的任务,获得了“拥军支前模范村”的光荣称号。
做军棉袄时着了火,赔的是双龙细布与扒花棉
时至深秋,天气渐冷。妇救会又接到上级的紧急任务,号召广大妇女为解放军做棉祆棉裤。
这次,所有的原材料全部由上级供给。衣服面、缝衣线,都是用自家槐花米染的草绿色;衣里子,纯一色的白细布,棉花是崭新的优质棉。由我的堂叔三大伯任吉福老裁缝,按照型号、大小剪裁好,甚至连簇布扣用的斜布条都备齐。村文书负责收发、称秤、记账,管理得没有丁点闪失。
棉裤,由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做;棉袄,则由年轻的妇女做。母亲依然领回大号的棉祆,回家自己做(有的是几人合伙做)。
母亲的针线活儿,是出了名的强。就拿絮棉花来说,一般人是揭着整张的棉花铺着絮,母亲却要一绺一绺揪着絮,边絮边摁,花絮基本是朝着一个方向。这样絮的好处是,棉花不至于滚毡或散胎。双肩和后背一定要絮得厚一些。
母亲把做好的第一件棉袄送到了村公所,经过验收,不光针线活儿漂亮,絮的棉花均匀又板整,布扣订的扣眼扣鼻一条线,针脚般般大,扣起来,不松不紧正合适。这下,全村人都知道,母亲订的布扣,棒棰都砸不倒。母亲一天做一件,做了六七件不止。
有一天,因为我姥姥受了风寒,犯了哮喘,母亲赶回娘家探望,耽误了一整天的时间,只好晚饭后赶工。母亲坐在炕上絮着棉袄,我站在地上倚着炕沿,两手换替着,举着洋蜡陪伴着娘。突然,我打了一个喷嚏,洋蜡一歪,点燃了棉花絮,眨眼之间,火焰连成了火海!
慌乱中,母亲想将着火的棉袄拖到地下。这一拖,可不得了,火借风势,火苗几乎蹿到仰棚上。我急中生智,扔掉洋蜡,转身端起放在凳子上的半铜盆洗脸水,用了吃奶的劲,泼在火堆上。谢天谢地,火被浇灭了。
重新点上煤油灯。仔细一看,还好,絮的棉花竟然只着了一层表面,靠边连着袄里子的地方,着了一小部分。没酿成大火灾,不幸中的万幸。只不过,母亲整个右手背灼伤了,起了一片大水泡。
母亲用自制的面酱涂在手背上,剪了一截旧袜筒,套在手上。她忍着疼痛擦干了泼在炕上的水,又从衣柜里拿出了双龙牌白细布和一包袱新棉花。剪下白布棉袄里子,接着絮起了棉花。
母亲把煤油灯灯芯提到最大,放在靠近窗台的小矮凳上。母亲不再让我掇(端)灯了,我感觉到莫大的委屈,潸然泪下,眼泪流进了嘴里,我第一次知道泪水是苦涩的。
母亲见了,放下手中的棉花,为我拭干泪水,她的眼泪反倒像断了线的珠子,长流不止。她哽咽着说:“骥儿呀,你打小就听话,从来不惹娘生气。其实晚上絮棉花,根本就不用别人擎着灯。娘只因为大长夜,一个人干活太寂寞,容易犯困。为了赶快做好这最后一件棉袄,本意是想让你陪着娘说说话……你哥哥已经上学了,不能耽误了他的学习。你妹妹尚小,你爹又不在家。为娘拖累着你这个7岁孩子遭这个罪,细想想,你们兄妹三人,为娘就是亏待了最听话的你……”母亲这么一说,我更觉得委屈了,愈加泪流不止。
座钟敲了三记,凌晨3点了。母亲已絮好了棉袄,盖上牛皮纸,放在裤子底下压着。这次,我没有回到西间炕上睡,而是偎依在母亲身旁,和衣而眠。
清晨起来,母亲取下袜筒一看,烫的水泡全都脱了皮,直流黄水,疼得母亲直打哆嗦。
碰巧英芝嫂子来收棉袄,见此情景,立马告诉了村政委。增德大伯到我们家安慰一番,让我母亲不要再抢着做棉袄了。同时打发我哥到本村任书敬家,拿回来獾油涂抹在烧伤处。还真管用,母亲说伤口不那么疼了,也不流黄水了,只是不能包扎,便用扎腿带子吊着手,手背朝上。
英芝嫂子和邻居侄媳妇凑在我们家,接着做棉袄。她们嫌弃我们家的棉花不太白,花絮也短,想要换上统一的公家棉。母亲一脸和蔼,向她们说起这棉花的来历和好处。
原来,这是母亲的陪嫁品,又叫“手扒花”,即霜降后仍然留在棉秸上没有开裂的棉花骨朵,用手逐个儿扒出来的。娘家家囗大,年年种棉花,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积攒了这一小包袱。别看这种手扒花色微红、花絮稍短,但絮袄絮被不会滚成毡,又轻快,又暖和,恰如蚕丝般蓬松而柔软。太阳一晒,一拍打,又像新絮一般。母亲本想留着给孩子们做棉衣时,贴身薄薄絮上一层。现在,既然是给解放军咱最亲的人做棉袄,当然要用最好的手扒花,花再好也在所不惜。
村公所送来了袄里布和棉花,母亲不肯要。她说,因为自己不小心所造成的损失,必须自己赔。母亲此举传遍了全村,村政委将此事报告到区里。东宋区政府开表彰大会时,先进模范人物的名单中,母亲名列第一。
村里奖励母亲10万元(等于现在的10元钱),还有一张铁锨、一把大镢。母亲只留下了大镢、铁锨,退回了钱。
母亲生于1913年8月20日,大户人家出身,一生不娇不嗔,勤俭持家,吃苦耐劳,对人和蔼可亲。她与父亲恩爱了一辈子,对儿女呵护有加,从未戳我们兄妹三个一指头。1988年父亲仙逝后,因为思念过度,母亲患了老年痴呆,忘了一切,甚至连她亲生儿女都不认识了,唯独想着一件事:做军棉袄时着了火,赔的是双龙细布与扒花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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