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羲之《丧乱帖》
王羲之《寒切帖》天津博物馆藏
□祝勇
草书的随意与散漫,使它更方便使用,也更与生活相贴近。一张便笺、一声问候,都以草书来涂抹、挥洒,成就了中国人特有的手帖美学。它既是艺术的美,也是生活的美,更是性情的美,像王徽之(王羲之第五子)《新月帖》(唐摹本藏辽宁省博物馆,《万岁通天帖》之一)所写:“雨湿热,复何似?食不?”“食不”,就是“吃了吗?”那么平易,那么随和,那么轻松,却如雪泥,如鸿爪,让我们感动。那才是生活的本色,那才是生命的底色。每个人的存在,都是微小而具体的,像风一样,无始无终,却挟带着一股更加真实和强劲的命运感。与轰轰烈烈的传奇相比,它们更接近我们生存的本质。
楷书庄重草书潇洒
作家帕慕克说过:“在我们的一生中,会发生成千上万件被忽略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让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存在。”现在,这些书法家的文字,让我们看见了它们的存在,看见了他们的生活、日子、好恶、性情。从那些帖上,笔者还听见了那些伟大艺术家的窃窃私语。它们太平凡、太家常,以至于不同朝代、不同的“手帖”,完全可以建立起对话关系——王徽之问:“食不?”王羲之在《寒切帖》(唐代勾填本现藏天津博物馆)里答:“吾食至少,劣劣。”张旭接道:“忽肚痛……”怀素又说:“老僧在长沙食鱼……”或许,正是因为有了向张旭求教的机会,才让颜真卿开了悟,使得写出一手庄严楷书的他,在遭遇大悲大痛时(如王羲之《丧乱帖》所说的,“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又如《频有哀祸帖》所说,“悲摧切割,不能自胜”),终于浑然忘我,恣意宣泄,写出酣畅淋漓的行草《祭侄文稿》。
除了颜真卿的刻苦与悟性,《祭侄文稿》更来自命运的机缘,来自时代的赐予,来自艺术的神秘性,甚至来自“天意”。亲人骨肉涂炭,那种无法抑制的痛苦与痉挛,于个人而言,是大不幸;于书法家而言,反而成了大“机遇”。
总结一下,在唐代艺术中,存在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运动:一种以欧阳询、虞世南、颜真卿的楷书为代表,它是庄重的、谨严的、理性的、庙堂的、有权威的、入世的、正义的、道德主义的、笑不露齿的、适用于纪念碑的。
还有一种以张旭、怀素的草书为代表,它是随意的、潇洒的、感性的、出世的、游戏的、发自天性的、才高气逸的、不拘形骸的、泼皮耍赖的、变化无穷的,甚至是神秘、不可解的。楷书是标准,是规范,是普遍接受的美,是美的“平均数”,或者说“最大公约数”;草书则是自我的、个性化的、独家的、不可替代的,是美的“最小公倍数”。
楷书可以搞“群众运动”,比如“书法大赛”一类,因为它有“规”可循,有“矩”可蹈;草书则不那么容易立分高下,即使分出,也是更多依赖直觉、主观,而没有太多的“客观标准”可讲。如天宝二年(公元743年)颜真卿向张旭求教时,张旭对颜真卿所说“笔法玄微,难妄传授,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也”,很像老子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
楷书整齐有序,可以刻在碑上,写在“文件”里,而草书不能,甚至于许多草书,由于太个性、太散漫,大多数人都无法直接看“懂”,需要“翻译”,才知道写的是什么。楷书越是强调理性,草书就越是彰显它创作上的神秘性、不可解性,连张旭,都不知道自己的字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教呢?
因此,楷书的美是可控的、计划内的,或者说,因为这份控制,才成就了它的美;草书则恰恰相反,它的美是计划外的,有不可预期性,它的美,美在“意外”。
从“疯癫”里找到快乐
要挑战法书的极限,书家就要从癫狂、从迷醉里、从“反者道之动”里、从随机偶然里找到艺术的“突破点”,而这一切,都需要酒来推波助澜。诚如论者所言:“饮酒可以帮助诗人墨客放松意识的自我控制,陷入忘境,让他借意识的黄昏挥洒成文。
这意味着饮酒也被用为接近艺术的自然创造力境界的‘方便法门’。在《浊醪有妙理赋》里,苏轼把饮醉描写为‘坐忘’,也就是《庄子·大宗师》里颜回所谓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状态。这样一种状态代表着精神修炼的最高境界,是物我两忘、自我与外物之间不再存在二元对立的境界。”
唐代有颠张,有醉素,是因为唐代还有欧阳询、虞世南,他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一个池子里的鱼虾,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彼此相依,少了一面,另一面也就不存在了。
笔者在《纸上的李白》里说,唐代文化是一个多元的互动体。有了这些“元”,才有交往、交叉、交流,有了“互”,才能“动”,才有原子与原子的碰撞,分子与分子的“聚变”。少了任何一“元”,没有了“互”,自然就“动”不起来了。
所以,唐代有杜甫,就有李白;有恪守格律的近体诗,就有不羁于格律的古体诗;有现实主义,就有浪漫主义;有欧阳询、虞世南,就有张旭、怀素;有法度建设,就有恣意挥洒;有崇高,就有“躲避崇高”。
颜、柳、欧的字是属于庙堂的,代表大唐的庄严与崇高,颜真卿《祭侄文稿》则是那崇高的顶点,代表着无瑕的道德、无私的奉献与牺牲。如同笔者在《血色文稿》里所写的,这种崇高,在那样一个豺狼当道、虎豹横行的时代里,绝对是需要的,为那个欲望横行、信仰缺失的时代提供精神的养分,树立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榜样。
但这种崇高,这种道德完美主义,同样可以被豺狼、虎豹、野心家利用。对于颜真卿式崇高的推崇,让他们懂得了用崇高来给自己贴金。他们披上崇高的外衣,再涂上道德完美主义的口红,就可以行走江湖、妖言惑众了,让人民大众分不清,谁是李逵、谁是李鬼,谁是颜真卿、谁是颜假卿,谁是甄士隐、谁是贾雨村。所以才有了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也有了张旭、怀素的或颠或醉,“飘然不群”。
其实他们反对的不是崇高,是伪崇高。他们不愿意披庙堂外衣,涂道德口红,所以他们装傻充愣,才有了石破天惊的意义,他们从“疯癫”里,从“随便”里,从寻常里,甚至从游戏里,找到了快乐,找到了意义,找到了真实,找到了自我。
成为流传千年的经典
肚子痛的张旭、吃不上鱼的怀素或许都没想到,他们兴之所至的话语、信手拈来的手帖,都会成为流传千年的经典。
或许正因兴之所至、信手拈来,才反而成了经典。
假如说颜真卿是那个时代里最可敬的人,那么张旭、怀素之流,就是那个时代里最可爱、最好玩的人,他们成就了唐朝艺术中最生动活泼、有声有色、烂漫纷飞的那部分。他们是酒鬼、妄想狂、“现代派”,唯独不是“无厘头”。至少在李白眼里,他们都是美的,就像《红楼梦》里的一僧一道(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表面上“那僧则癞头跣脚,那道则跛足蓬头”,实际上,他们一出场就“骨格不凡,丰神迥异……”唐朝的艺术,从哪个角度看,都很高大上,亦庄亦谐,东成西就,皆成大师。它的基调已经定在那里,想烂也烂不到哪去。它也因此成为后人仰望的纪念碑,成为一座永恒的神殿。
关于吃鱼的事情就写到这里,有点把事说大了。其实,鱼就是鱼,食鱼就是食鱼。那么多的宏大意义,“怀老”未必顾得上。
“怀老”最关心的事情只是:等身体一好,就又可以开宴啦。
笔者的困惑在于:等他老人家饭局重开,他是该吃鱼呢,还是该吃肉呢?
我们可看的,只有这一纸《食鱼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上下文,像一座语言的孤岛。
不知道他后来都吃了些啥。
舌尖上的唐朝,是多么诱人的唐朝。
笔者猜想,他一定会摸摸胡子,思忖着: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故宫的书法风流》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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